“我杀了一个人。”莱拉平静地说,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站在被告席上等待法官裁决的感觉。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杀了他。
“为什么?”他急切地问。
莱拉拉住他的手,思维与思维相触,效率远胜于语言,画面在瞬间传达,起因、过程与结局一同被得知。
“你应该杀了他们所有人。”男孩松弛下来,不满地说,“他们所有人都有罪。尤其是他,他合该受罚。”
“我来做执法者吗?”她开玩笑地问。
“为什么不?”男孩反问道,“你比我在这儿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
莱拉惊讶地看着他,她从未料想过男孩对她的评价会这么高。男孩继续道:“那些作恶多端、只想发..泄自己欲..望的人是罪犯,随波逐流、盲目服从的是帮凶,而麻木怯懦、不知反抗的人只是羔羊。他们要么没有审判的能力,要么没有资格,要么二者皆无。”
莱拉沉默了一瞬,在被认同的喜悦感后的一个瞬间,一段记忆又在她的心间翻涌起浪花,那是她几乎要抛下了的、小巷里的袭击者男孩:“我……真不知道能否配得上..你如此高的评价。”
“当然。”男孩看起来有些意犹未尽。他会思考很多东西,但缺少听众,更缺少符合他要求的交流对象。他动了动,想要开启下一段话题,手掌却碰到了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哦,是我的匕首。它断了。”莱拉耸耸肩,“在锯骨头的时候。”
男孩想了想:“这个给你。”
他伸过来的手里放着一块银灰色、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片,比她的手掌大了一大圈,边缘圆滑,却有着锐利的尖角,像是从哪里硬生生掰下来的。
“执法者不能没有武器,正像正义离不开武力。它很锋利,比你的匕首更好用。”
“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诞生的地方。”男孩回忆着,黝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炽热的岩浆,“一个舱室,在火焰中……”
舱室?这是不是进一步确认了她的想法,即男孩并非自然生育的后代。
“它现在在哪儿?”
“毁了。在地心那里。”男孩说,“我没有再回去过。”
“那它非常宝贵。”莱拉小心地摩..挲着它锐利的边缘,轻,薄,坚韧,明镜般澄澈,真实地倒映出她瘦削的脸,“真的要给我吗?”
“你需要它。而我有这个。”男孩亮出指甲。
“好……那我收下了。”莱拉托着这份珍贵的礼物,心中久违地涌起了一阵纯粹的暖意和感动,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东西。想到这里,她一时有些恍惚。她来到这里多久了?为什么那过去感觉如此遥远?
“你给了我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也应该给你一件回礼。”
女孩微笑着说,他不太明白。什么是礼物?为什么她应当回给他一件?他给出这件东西并不渴望回报,只是因为他想这样做。她有了他的东西,就好像拥有了他的一部分,他们就更接近了一些。
“让我想想……”
莱拉咕哝着,她心中翻涌着记忆,今生,往日。忽然,一个绝妙的点子涌进她的脑海——
“嗵!”
一声沉闷的炸响,破碎的声音同时唤醒了他们。而后大雨哗哗,掩盖住了一切。他们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只看见地上扭曲的肢体。
“还活着。”男孩扫了一眼,笃定地说。
“嗵!”
又一声。
他双手撑住窗框,爬上窗台,身体弓起,准备一跃而下。莱拉猛地抓住他:“外面在下雨!你会受伤的。”
“我不会。”他说,但还是伏低身体,四肢并用,灵巧地攀着外墙爬了下去,借着墙上的凸起躲开了雨水。莱拉握紧金属片、或者称它为匕首,站在窗台前,隔着漆黑的雨帘俯视。不需要进一步说明,她心头已经盘踞着那股力量:男孩的心灵如此庞大,而坠落的两颗心中,再也没有鲜活的东西,只余下生者的回音。
两个灵魂升起,赤..裸,苍白,空洞,扭曲,眼窝里燃烧着冰冷的蓝色火焰,仰着头,站在雨中与她对视。他们张开干瘪的嘴唇,发出无声的尖啸。
莱拉闭上了眼睛。
“自杀。”
男孩湿漉漉地爬上窗框,雨水无法腐蚀他的皮肤,只能徒劳地留下虚假的温暖痕迹。他的眉头紧锁,神情阴郁,白色的牙齿压着嘴唇。
莱拉闭着眼睛,那两道灵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刺耳的尖叫声下是一道道蕴含着丰富感情的信息流。
“他们有过三个孩子,大女儿五年前死在西边的妓..院,二儿子在工厂工作时被卷进机器里,尸骨无存。最小的女儿三天前失踪了,凶多吉少。”
“他们俩被肺病折磨很久了。工厂主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攫取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没有积蓄,没有支撑,如今——”
她睁开眼睛,漫长、深沉而无望的哀痛如潮水覆盖她的心灵,使其酸涩地皱缩,在浑噩的、麻木的痛苦之下苏醒过来。
“……”
莱拉关上了窗户,把雨水、血水和尸体隔在窗外。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排气扇单调地嗡嗡声。他们刚刚还在诉说正义,诉说道德与良知,然而在这里,那些都是太过遥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