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如何了?”
沈寒枝故意问给假山后的僮仆听。
傅声闻拖着麻袋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冷漠地“嗯”了一声回应,接着把麻袋往板车上一扔,一言不发地推着车往宅院后门走,自始至终没有吐一个字。
沈寒枝不再多问,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不用想也知道那场面多么令人作呕!磕头翁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紧接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尽管知道傅声闻此时吃不下半点儿,沈寒枝还是问他要不要去膳房,她想给那守城差役带点汤水。
傅声闻盯着双手,眼神极其嫌恶,一边朝水井走去一边漠然道:“我没胃口,你自己去吧。”
沈寒枝默叹,若没有那两个碍事的家伙便是她去捡尸了,她杀的人多,见过的尸体也多,那些尸体死状千奇百怪,区区焦尸与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肯定不会像傅声闻这样反应激烈……
不过,傅声闻这般冷语冰人,倒与昨日截然不同,不知是否其本性便是如此,而昨日那般才是佯装作态。
傅声闻快步来到水井旁,迅速打满一桶井水,迫切地将双手泡入桶中。
冰凉的井水没过手臂,傅声闻浑不觉冷,沉着嘴角一遍遍清洗,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
沈寒枝默不作声地看着,见他连换三四桶水之后眉头才略有舒展,问道:“好了?”
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嗯”。沈寒枝瞧出傅声闻眉间嫌恶之色仍未散尽,便说:“你忙完这趟差事去湢杅轩,我给你钱。”
傅声闻终于把视线从双手转移到沈寒枝身上,苦笑着问:“你还有钱?”
沈寒枝弯了弯唇:“有。”
“上次那一两银子花的差不多了,再去湢杅轩恐怕不够。”
“放心,够。”
沈寒枝担心隔墙有耳,欲出魏宅再同傅声闻解释,故未多言,转身去向膳房。
膳房里嘈嘈杂杂的甚是热闹,可当沈寒枝走进去那一刻语声瞬间停止,紧接着一道道异样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几个离她较近的僮仆更是避之不及立马躲开。
沈寒枝有自知之明,不与人对视亦不同人交谈,旁若无人地自取一只竹筒盛了汤水,又从小笸箩里拿走了几颗山楂。
她前脚迈出鸦雀无声的膳房,后脚房内便又传出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傅声闻候在门外,见此情形忍不住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讽笑。
沈寒枝把山楂塞到傅声闻的手里说:“洗过的,含一颗压压恶心劲儿。”
傅声闻接过山楂小心揣入襟里,与沈寒枝回到后门,拉着板车离开了魏宅。
黑天半夜,长街空无一人,更夫躲在角落偷懒打盹儿。沈傅二人并行于偏僻巷路,不多时便出了骨阆郡,却是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行至比周县内,傅声闻忽然开口:“我撒谎了。”
沈寒枝仰头看向他。傅声闻停步,放下板车,解释道:“其实,今日午时我便从州上回来了,准备告禀僚佐后去郡廨还马。但当时我看见那日的仵作鬼鬼祟祟地往宅子后门走,便跟了上去,又见你和他在后门说话,我……我听到了几句,所以才去了乱葬岗,想帮你葬了那守城差役。”
沈寒枝不想因此事耽误时辰,接替傅声闻拉起板车,边走边道:“继续说。”
傅声闻忙伸出手:“还是我来……”
“不用。”沈寒枝毫不费力地拉动了板车,加紧步子前行,且对傅声闻重复道,“无妨,你继续讲。”
傅声闻跟在车后,盯着沈寒枝的背影说:“你我初遇那日,从义庄回来的路上,我看你和那仵作相谈甚欢,便猜你二人认识。后来在湢杅轩,你翻找的药箱正是仵作背过的那只。还有妖侍阙尘替我上药时说,那瓶金疮药里亦有妖术……”
“你还真是洞察秋毫,我竟不知,一个乞丐也有这般玲珑心思?”沈寒枝轻笑,“他叫莫策,真身为藤,非册籍之妖。”
“可我记得僚佐曾还给他一张妖簿……”
“假的。”
“原来如此。”
等了一会儿不见傅声闻说话,沈寒枝又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与妖交往甚密?”
傅声闻沉默少顷,轻轻摇头,脸色晦暗难明。
“怎么不说话?”沈寒枝问。
傅声闻这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自己摇头,遂开口道:“不问。”
沈寒枝顿住步子,却并未回身,奇怪地问:“为何?”
傅声闻走上前同她相对而立,低了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这一双深邃眼眸此刻闪烁着如星辰般神秘而璀璨的光亮,甚至还流露出点点无辜和央浼之情……沈寒枝看得有些失神。
“你善良,对我好,别的事不重要。”
傅声闻说得极为认真。沈寒枝从他眼中只看到自己的身影而再无其它,神思更加混乱,那颗不曾为谁而动的心好似乍然生出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细碎又陌生的情愫,暖意十足,逐渐弥漫、泛滥,渐渐难以抑制,近乎占据她的整颗心,令人愈发沉沦……
至此,她再不相信傅声闻只是一个寻常的小乞丐。
纵然不喜这种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沈寒枝依然笑着昂起头直视傅声闻,心道一句:好手段!随后收敛心绪,同他说:“你错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
傅声闻急辩道:“不是的!你很善良!你带我去湢杅轩沐浴,还给我买吃的……”
“人是我杀的。”
“什……”
“魏关埔是被我杀死的。”
“……”
傅声闻瞠目怔住,并非因为人死于沈寒枝之手,而是惊讶于她的坦诚。
沈寒枝松开双手,板车支子“啪”一下撞在地面。傅声闻倏然回神,见她从腰间拿出那张破碎的贱籍,连同几块碎银子一并递了过来。
“你走吧。”
走?傅声闻眉头一皱:“去哪里?”
“哪里都好,总之,别再跟着我了。”沈寒枝不管傅声闻脸色有多难看,自顾自地谋划着,“天亮以后我自己回魏宅,我会和僚佐说你在义庄呆这一晚身上沾了脏东西,发了热病,又极度害怕魏宅,所以躲进县里的药馆暂住。想来僚佐也不会真的去找你,你便拿着你的贱籍和这些银两去官府改籍……”
道旁苦李,终为人所弃!傅声闻心中冷笑,不等沈寒枝说完便作受伤之色下定结论:“你是嫌弃我才赶我走的。”
“嫌弃?你我义庄初识,你连个人模样儿都没有,我没说过半句嫌弃之词吧?”
此话倒是不假。傅声闻面色冷峻,垂眸不语,周身泛着寒意,令人难以靠近。
沈寒枝往前半步好言劝道:“我是觉得,你既已知莫策为妖,再同我们往来难免会有麻烦。”
“你又不是野妖!我只跟着你就好了!我不怕麻烦的!”
沈寒枝避重就轻:“可我不喜欢麻烦。”
不知想到什么,傅声闻眉目黯了下去,惝然后退几步,喃喃自语:“原来因为我是麻烦……”
——所以自出生起便被遗弃。
沈寒枝无心深究他话里的含义,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有旁人之后说:“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普济院的院长,出来挣些银子补贴院内开销,未免麻烦才隐瞒了身份,谎称自己只是依附于普济院的流民。我的院民都还不知道莫策的身份,只当他是一位医术高超、乐善好施的游医,时常来普济院问诊罢了。如若院民知道莫策为妖,对我来说将十分麻烦!毕竟,凡夫俗子对妖总是畏惧忌惮,认为其乃不祥之物,只会害人,旁人作何解释都无济于事。我不擅长也不喜欢处理那些麻烦事,所以不便带你回普济院。”
她一副希望傅声闻赶快离开的样子,又向他递了递手中的东西。
傅声闻想:一个人若是要离弃另一个人,无论说出什么理由或苦衷,都特别苍白无力。
诚然,一个人若想留下,亦有千百种方法。
傅声闻深知钱对沈寒枝的重要性,一把抓过碎银紧紧攥在手里,却连看也不看那张贱籍,咬牙切齿负气地说:“银子我收下,但我不会走!我说了,我只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