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侧身,传来一声呼唤:“李连清!”
他掐住自己虎口迫使自己不去看,只怕看了便走不了。
他决绝地转身远走,身后的脚步声追来,也未回头。
“殿下既已决定,便不要再回头,若往后还能再见,就算有缘,若不能,也——”
他说着话,心若擂鼓。
可忽的,听到一丝异响。
那是怎么声音?
小时候,他最喜欢去找大姐玩,每每去找,大姐都在杀猪,刀刃刺入皮肉——
这声音从小伴随着他长大。
是了,就是这种声音,哪怕有细微的不同,他知道,不可能听错。
……可怎么会?
李连清猛的回身,伴随着的,是溅出来的鲜血,以及刺耳的撕裂声。
那血溅入了眼里,染得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看不清眼前人身上的伤口,亦看不清那双眼里的情绪。只见那剑被拔出来的一瞬间,她回身去要反抗,却因为重伤,只将那柄剑打落。
——是飞鱼纹。
李连清看见,那人衣衫上的,是飞鱼纹。
又是听雨阁!那个无恶不作的听雨阁……
“殿下!”他慌张回神,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扶起,“这是怎么……”
褚缨一瞬间便甩开他的手,捞起地上的剑,剑刃毫不犹豫抵在他身前,喘着气,咬牙道:“你,骗我。”
“殿下我没……”李连清摇头想解释,但看到她伤口似乎还在流血,赶忙改口,并且向前一步,想说先处理伤口。
但胸口的疼痛随之传来。
褚缨没有收手,反而将剑往前推,另一只手掐住他脖颈,将他压跪在雪地上,同时,剑也刺穿了他身体,血从剑刃滴落在雪地上,染红了一片。
未出口的话,全都化成了血液,从嘴角流出。
她将剑刃拔出,自己也支撑不住,跪倒在他面前,掐着他脖颈的手稍稍松开,抓住了他衣襟,她无力地埋在他肩颈,竟是笑了一声。
“兄长跟我说……我当了公主,便没人再敢欺负我,再敢看轻我,为什么,与兄长说得不一样呢?你们,都骗我。”
微弱的气息落在他耳边,仿佛情人蜜语。
褚缨身躯靠近,她抬手将他脖颈抱了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你这么喜欢我,那你也来陪我吧,李连清,我绝不会独死……只是有些可惜,还没让那昏君也下地狱,去赎罪……可惜,那场冤案,我无能为力……”
话音还未落下,她手臂一松要掉下去,腰间却有一只手将她再次捞起,紊乱的呼吸声近在耳边,她便听着这声音,缓缓闭上双眼,没了声息。
风太冷了,吹得怀里人的身躯立马就变得冰凉。
李连清死死握住她的手,但怎么也暖不起来,便将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紧紧抱着她,蹭着她的脸,似是想让她冰冷的身躯暖和起来——
可喷洒在颈边的呼吸声,早就停了。
暖不了那身躯,身躯里的那颗心,也不会再跳动。
他望着被落雪覆盖的血迹,眼神逐渐涣散。
雪花纷纷扬扬,堪堪盖住地上的血,也将二人身躯掩埋。
——“爹爹你看,那儿有雪人!”
稚嫩的童音回荡,是李连清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或许,这样也挺好的,他想。
至少,没有分开。
至少他们在一起。
可晨昏的钟声响了又响,震得他一阵阵耳鸣,怎么也无法安稳睡去。
血水换了一遭又一遭,脚步声从杂乱到静止,他迷糊醒来又沉沉昏睡。
反复好几次,耳边响起各种声音。
“什么?!凌清秋你别以为你是我嫂子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管着我,你都未过门!我来看我好友,你凭什么不让?我才看一眼而已你就赶我走,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神经。滚。”
“还没醒吗?唉……都怪我,我不该贸然答应的,此事漏洞如此多,我竟未察觉,若我再机敏些,殿下也不会失了性命……”
“娘娘,您怎么了?”
“……无事。”
“……”
纷杂的声音来了又去,最终归于平静。
醒来时,身边无人。
李连清望着床顶,怔然许久。
“砰”一声,门被人踢开了。
太监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阴影笼罩。他抬眸,望见的是褚危那张阴沉的脸。
“君主——君主您等等奴才!您可别再到处砸了,这都是持耀君留下来的东西啊……”
“闭嘴。”
太监踌躇了一会,立在门口没敢进去,也没吱声了。
半晌,李连清才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褚危开口,语气阴沉:“听雨阁的事,你知道多少?”
李连清抓着被褥的手收紧。
“君主倒是来恶人先告状,我还没问呢——”他陡然提声,抬头看向他,眸中冰冷,与往日的眸色没有一丝相似,“君主瞒着我私自联合听雨阁对殿下动手,结果最后,却没收住手。我倒要问问,若听雨阁没有真杀了殿下,那您,究竟是想怎么对待殿下!”
下一刻,褚危掐住了他脖子,居高临下,咬牙切齿:“若不是你不想做这驸马,若不是你先找我合作,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分明是您心思不纯——”
“我心思不纯?”褚危冷笑,手指收紧,“你呢,你又有多好!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全是因为你!你以为你是多么纯洁无瑕心思单纯吗?!”
李连清微微阖眸,声音被他掐得断断续续:“我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从未想过,要她死……”
脖子上那只手毫不留情收紧,将他眼泪都掐了出来,他眼前有些模糊,缓缓闭眼。
模糊之际,太监的声音再次传来,那只手也骤然松开。
“君主!君主三思啊!”再睁眼,他看见太监跪在地上,“李公子是李家重点培养的,若杀了他,便是与李家决裂,这……万万不可啊,君主!”
褚危一拂袖:“有何不可!”
太监颤颤巍巍,没回答,李连清反而嗤了一声,嗓子还有些哑,冷声回他:“除了李家,谁还会认你前朝太子后代的身份。杀了我,这皇帝的名头,你这辈子也别想担……君主,南州已经在攻了。”
“……”
褚危面色更冷,周遭空气都好似被冻结,良久,褚危冷呵一声,转身走了。
那太监起身要跟上,却莫名犹豫了一下,李连清看过去,便见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染血的信纸,太监低声同他说:“这是殿下遗物,奴才偷偷藏起来的,李公子,拿着吧。”
李连清的心狠狠一顿,反应过来时,信纸已经在手中,屋内也没了人。
他忙展开信纸,手指有些颤。
信纸上是褚缨锋利的字体,与她的人一般狂傲,个个扬着脑袋一般在上面蹦跳着。
「慕玄亲启,见字如面。
他们都这么叫你,那我也这么叫,显得跟你亲切一些。
我骗了你,李慕玄。
端央时,我从未中蛊,你二哥给的糕点我未曾吞下,你与你二哥说的话,我也都听见了。这一切只为试探你,你很傻,说什么都信,令我有些上瘾,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不是我想道歉,只是你对我太好,我怕你哪天死了知道真相要来缠我。
想说的话只有这些。你看到这里时,我应当已经走远,那便祝你前程似锦,平安顺遂,往后日子得遇良人,相伴一生。」
“……”
不知不觉间,有几滴眼泪落在了纸张上。
墨色被晕染得有些杂乱,他攥紧了信纸,忽然发现什么,又翻到背面。
那儿用毛笔画了一个雪人,画得惟妙惟肖,雪人脸上带着笑,与殿下笑时一般模样。
他陡然想到在亭中那些时日,殿下捂着自己的话本,攥着毛笔写写画画,偶尔瞥过去,便能看到这般笑颜。
只是,这信纸上,那血染到了雪人脸上,污了她。
信纸被他捏得微颤。
雪人旁的那行字也发颤——
「我要这样的雪人,慕玄哥哥」
窗外还在飘雪,天气阴沉,没有一丝光亮。
西州的暴雪下了三日。
好在第五日,太阳就升了起来,暖阳高照,商贩们也终于都开门,摆了摊出来。那丧葬店早已不在,被旁边的店家承包,扩展了店面。
茶楼里仍旧冷清,但也总有些公子小姐喜欢来,品品茶,谈谈闲话,便是他们的一大乐事。
“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封后大典听说都因此早早结束,原本歌舞要持续好些天的。”
“才不是呢,我听说是因为那昌宁大长公主……”
“这不兴说!”
“各位客官,还需要点什么?”小二笑盈盈站在一旁。
其中一人摆摆手。
小二笑眯眯就要退下。
另一人又开口问他:“哎,怎么没见你们收留的那个小乞丐?上回他踩了我一脚,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小二笑说:“老早之前就跑啦,我们与那小乞丐,也就是施舍和被施舍的关系,他叫什么名儿我们如今都不知道呢。”
于是那群人没再多问。
压低了声音,继续闲聊。
“我听说是那个听雨阁干的。他们杀了公主,还勾结南州,这几日一直有人在追杀他们呢,真是稀奇,从前只听说他们追杀别人……”
一旁,小二早已退了下去,拿着抹布擦那噌亮的桌面。
暗处,他的手伸到桌面下摸索了片刻,再离开时,手中攥着一枚飞鱼玉佩,被他收入了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