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终于清净。
褚缨低眸垂首,停下脚步,半晌未动。
忽的,有一丝光自草帽缝隙透过来,她睫毛一颤,眼眸微睁,抬头,见云层散去,天光大亮。
她微微阖眸,片刻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行至小溪旁。
她扯下衣上一层无关紧要的白纱,不太透明,但足以透过它看清路。于是她蹲下,将这白纱挽于草帽之上,造型与帷帽相差不多。
随后,戴起这草帽,起身往回走。
褚危——
他要当皇帝,要着黄袍。要这天下重归一统。
那便成全他。
也成全这万千百姓。
可皇帝的位置,怎能就让他这恶人独坐?褚缨想,既然他主动要来当这天下太平的垫脚石,那哪有不踩的道理。
风雪过后,天光照耀。那刻着“须弥城”三字的石碑上,都被照出了丝神圣的味道。
军队掠过石碑,进入村庄。人影纷乱,脚步声嘈杂,刹那间,西州的旗帜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杀戮、抢夺,伴随着刀光剑影,喊叫声、嘲弄声……不绝于耳。
彼时,她自屋檐踏过,衣衫翩跹。
在一声声绝望的喊叫声中,她静悄悄回到了那个院子。
钱袋还放在桌上,无人去拿,她便将那钱袋拿回手中,推门进屋。
屋内家具凌乱,似是已经被闯进来过。
褚缨踱步观察片刻,走到窗边,打开一丝缝隙向外看,恰巧一人被剑刺穿,抵在了窗口,她微微偏身躲过去,那裹满了血的剑刃近在眼前。
待剑刃被人拔出,窗外脚步声渐远,褚缨方才再次动作。
她四处张望,眼神最终落在角落的一个水缸上。
她缓步走过去,掀开盖子。
霎时间,水溅了满身。
寒芒自眼前闪过。
褚缨当即抬手,剑柄轻松便挑开了那持刀的手,那刀将要掉落在地,又被她拿到手中。
妇人浑身湿透,手里还抱着昏迷不醒的阿蝉,吓得差点跌回去。
褚缨眼疾手快扶住,“夫人。”
妇人认出了她这身衣裳,也记得她的声音,抬眸那一刻,手立即伸出,将阿蝉往前递。
阿蝉怀中,还放着染血的钱袋,是他们用阿芳换来的钱。
褚缨问道:“你呢?”
妇人摇头,并未言语。
于是褚缨没再问,将阿蝉抱起。阿蝉是个乞儿,身量比寻常人要小许多,身上没几两肉,褚缨抱起他不用费多少力气。她掂量了一下怀里的人,犹豫着,再次问:“你要去哪?”
妇人仍是没有回答,从缸里爬出来,径直走向门口。
门本就没关紧,光亮透过缝隙进来,妇人行至门前,踏在地面那道光影上,手扶上门框,欲推开。
褚缨忙出声:“夫人想好了吗?”
那背影顿了顿。发丝凌乱,衣裳还滴着水,一时间,滴答滴答的声音落在耳边,格外明显。随后,又听见一声笑,带着些释然。
“小姐也想过杀我不是么?不过是因为阿蝉,留了我一命。”
“如今我把阿蝉还给你,阿芳也交给你,你照顾他们,我放心。”
褚缨张口要说话,她想劝劝她,可张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劝她活下去?
以什么理由?
她说得不错,能留在这里,能回来,全是因为阿蝉还在这里,全是因为当初,阿蝉拿走了一锭金子,故而褚缨想看看,这一锭金子给这孩子带来了什么。
过得不错,这一锭金子没白给。
褚缨抱紧了阿蝉,望着前头的人——瘦骨伶仃,弱小不堪。她要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
那扇门被打开。
光照进来,瞬间铺满了整间屋子。
那么一瞬间,褚缨闭了闭眼,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有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了下去。
也只在这一瞬间,她回身躲起,去到后院,踏上屋顶。
此时,妇人已经站在了街道上,一个瘦弱的女人而已,无人注意,她借着掩体悄悄靠近军队首领,抄起地上一柄剑,攥紧剑柄就刺了上去。
周遭的士兵全部冲了上来。
眼见着刀刃全都要刺在她身上,忽然,周围的人全都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痛呼着,手里的兵器掉了下去。随之掉下的,还有几颗石子。
妇人继续向前刺,没有丝毫停顿,那首领本要后退躲开,又有一把刀飞过来,刺在他脚腕。
于是,妇人手里的剑将他刺穿,一下接着一下。
褚缨转身离去时,那些士兵的刀刃也刺穿了妇人的身体。
鲜红遍地,雪与血融合在一起,伴着金阳,似那宫廷中盛放的刺玫一般艳丽,也危险。
忽的,怀里传来弱弱的一声:“阿娘……”
褚缨脚步微顿,挪开目光,低下头去。阿蝉眼睛紧闭,梦魇似的在呢喃。
“……我再也不乱跑了……我不是故意打湿柴火的……我会努力砍柴我会养阿娘……我不会、让阿芳以后嫁给那些坏人……”
“……”
褚缨轻轻将怀抱收紧,瞥了眼下面因为死了将领而十分混乱的场景。
“这群人简直是反了,杀了我们将领,便是祸害西州啊!”
“我们将领死了!边城如何安定!这群贼子——这整个须弥村,说不定都是南州的细作!”
“杀——!”
“都杀了!”
“把这群细作都杀了!!”
他们喊得声嘶力竭,正气凛然,手里的兵器挥舞,西州的旗帜被丢在地上,踩进血里。
忽的,一个士兵余光一瞥,剑尖直指房顶,“那儿!那个人手里有剑,她是细作!一定是她!”
褚缨耳朵一动,离开的脚步更快,紧接着,一支又一支的弩箭射上房顶,褚缨护着怀里的阿蝉,将他的后脑勺紧紧按着,一路躲避。
箭越来越多,她干脆跳下了房檐窜进小巷,趁着不注意,将离最近的几个士兵直接斩死,踏着他们将要倒下的尸体腾跃而起,躲过弩箭的一瞬间,又踏着箭身急速向前,剑光一闪,几人便倒地不起。
然不远处,又有人拿到了弓弩,弩箭离弦——
褚缨眸色一凝,手攥住剑柄抬起。
却有人比她更快。
清风掠过,带着一丝清淡的茉莉香。
随后,一道比落雪还要纯净的身影自身侧而过。
褚缨微微侧眸,见这身影落在自己身前,几下便挡了前方弩箭。再仔细一瞧,手中拿的,是她的剑鞘。
褚缨眉梢一抖,望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深吸口气,翻了个白眼。
此时那些人还在继续,弩箭还在射来。
“起开!”褚缨上前,将他后颈衣物一扯,几步绕到他前面,同时抬脚往他身上一踹,不知为何,他本抬了手,但却没挡,一下便被踹倒在地。
白纱随着风被撩起了一瞬,又跟着重力落下。
他身上的外袍,此刻已经到了褚缨手中。
褚缨将这外袍一挥,转身抬手,手腕灵巧地转了转,那些弩箭便都卸了力一般,与千疮百孔的外袍一起落在地上。
“都别打!别打了!那是按察使,是按察使——李大人!”
而与弩箭衣袍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道焦急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