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在黢黑的天穹上挂着,裴姜熙就把宿醉的王伯玉从房间里拉了出来。
劝君茶楼一层大堂里,五湖四海的剑士横七竖八地躺着。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整晚,酒气仍旧是充盈了整个空间。
韩艺祉两人捂着口鼻,快步向门外走去。
王伯玉则是迷迷瞪瞪、趔趄地跟着,时不时地绊住,也不知道自己踢到的是醉倒的人还是桌脚。
看着王伯玉迷糊的样子,韩艺祉又折了回去,搀着王伯玉走出茶楼。
夜里该是下了雨,街道湿漉漉的。月光铺洒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是结了一层薄霜。
裴姜熙踩上去,月光就在她的脚下荡漾开去,她回头看向从茶楼里出来的两人,有些无奈地说:“都提醒你别喝醉了。”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是一身酒气。
三人并排在月光中行走。
“有必要这样子偷偷摸摸地走吗?”韩艺祉问道。
“咱们砸了别人的招牌,这会不溜,等城主改了主意咱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话是真心的?”
“不然呢?”
“一旦李潜回到剑庄,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逸剑山的剑骨和妖女裴姜熙联合了。”韩艺祉说,“这个节骨眼上你在铸剑城这样招摇过市,当真不把正道放在眼里。”
“消息传播得没这么快,况且……”裴姜熙话说到一半骤然停住了,她侧过脸对着韩艺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顺着裴姜熙的目光望去,一个矍铄的老人从前方黑洞洞的小巷中慢步走了出来,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韩艺祉只觉得这老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裴姜熙压抑着心中的雀跃,毕恭毕敬地向老人拜了一拜,说:“晚辈李世熙见过孟老前辈。”
没错,这个从夜色之中踱步而出的人正是孟季真。
“哦,”孟季真有些惊异,“你认识我。”
“是,儿时在逸剑山的铸剑大会上有幸见过前辈。”
“铸剑大会啊,”孟季真略有所思:“那时候我与逸剑山的朱、巩两位师父都还是愣头青。”
“没想多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逸剑山出了这么一柄好剑。”孟季真感叹道。
旋即,孟季真又问道:“这剑可是朱大师、巩大师所铸?”
“不是。”
“唉,”孟季真心中活络了些,叹气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们这些老头跟不上咯。”
“前辈言重了,世人都知道这天下铸剑的才能共一旦,前辈您独占三斗。”
孟季真摆摆手,说:“倒也不必恭维我,我今天在这里等着呢,就是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
孟季真看了看韩艺祉,说:“这位姑娘颇有仙人之姿,想必就是逸剑山的剑骨女侠了。”
“不敢当。”韩艺祉搀着王伯玉,只能微微欠身回应孟季真。
“你也不是小奴婢吧,”孟季真看着裴姜熙,抬起手掌阻止了正欲回答的她,说:“我也不过问你究竟是谁。你们就告诉我,这小伙子背上背的这柄剑谁能做主。”
韩艺祉下意识地看向裴姜熙。
“开个价吧。”孟季真心领神会,看着裴姜熙一字一顿地说:“这偌大的铸剑城,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替陶辛答应你。只要你肯把这柄剑留下。”
裴姜熙微笑着摇摇头,说:“孟前辈,这柄剑千金不换。”
“晚辈不才,曾听闻欧阳大师年轻时得过一柄神赐之剑。”裴姜熙话锋一转,说:“恐怕只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东西,才值得与伯玉这柄济世之剑相交换。”
“先师得剑乃是祸心之剑,而非什么神赐。那剑早已不在城中。”孟季真回答道。
“不过独特之物,我确有一件。”语罢,孟季真抬起右手,让无名指的铁戒指映照着月光。
“此物同样是先师所留,名为‘武针’。”孟季真看着眼前的三人,说:“此戒中藏有毒针,只需轻巧地操作机关便可激发而出,速度快过剑意。危急之时,可谓是万中无一的救命之物。”
“不过,”孟季真又补充说道:“戒指中一共三枚毒针,老朽已经用了两枚。交换与否全凭姑娘的意思,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为难几位,权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
“这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辛少伯醉醺醺的,语气中却透露出少有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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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仿佛江面的波浪一口气铺陈到了天边,雾霭恍若天宫的云海填满了山谷的空隙。这里便是沧海剑庄的所在之地。
山间云烟氤氲。山风疾行穿过山坳,涛声交织回响,云雾也在山峰之间卷动。从沧海剑庄讲武堂到正殿长长的连廊上,大病初愈的李娜炅靠着新漆不久的柱子,出神地望着远山。
那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山有百色,透过密布的雨幕,近一些的山林还依稀可见其翠绿的原色。远一些的,镀上了淡淡的蓝色,变得神秘又肃穆。
随着姑娘的目光,海浪一样的曲线,一层套着一层,一直延伸到天边。山群慢慢地失去了色彩。极目望去,那里的山脉依旧连绵,却是完全的苍白,失去了色彩。更有甚者,只可见绵延的曲线在天际留下印记,其他的部分俨然和天地相溶。
“小姐,”容嬷嬷踏着碎步奔向李娜炅,小臂上挂着一条厚绒云肩,焦急、关切地问道:“怎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掷地有声的雨滴斜跨过护栏,敲湿了李娜炅的手背与指甲。
李娜炅侧过头,湿透的鬓发妥帖地粘到脸颊上,蜿蜒到她的嘴角。
“奶娘,”李娜炅看见这个迈着小步子急匆匆赶来的妇人,高兴地唤道。
容喜久从衣襟里掏出手帕,微微地踮脚,认真地擦拭李娜炅的头发与面颊。
“傻笑什么。”容喜久本有些生气,教训的话早在心里过了几遍,可看见面前欠着身子傻笑的姑娘,又控制不住自己向上勾的嘴角。
擦去了雨水,容喜久给李娜炅披上云肩。
抬眼看向李娜炅,她面颧下仍是挂着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不肯从容喜久身上离开。
一阵忙碌过后,容喜久的目光终于也撞上了那对异色的瞳仁。风吹鼓衣襟猎猎作响的声音,树林摇晃撞击的浪涛声,雨点敲击连廊瓦顶的鼓点,这一刻错杂交集。容喜久自己也不清楚刚才自己的心跳是不是漏了一拍。
李娜炅拉起容喜久的手,说:“奶娘,你看这山,这雨。还是和从前一样。”
容喜久顺着李娜炅的目光看去,雨滴没有方向,在空中肆意纷飞。大雨裹挟着风穿过廊间,只一瞬间就到达了另一侧,奔向两人身后的山林。
“你也没变。”
容喜久撑起手中的油纸伞,说:“走吧,小姐。老爷在等着呢。”
“大会是在今天吗?”
“各路剑派的代表到了有一会儿了,”容喜久牵着李娜炅,一面走一面说:“我们寻遍了庄子没找着小姐你,老身就想着来讲武堂这里碰碰运气。”
“辛苦你们了。”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受控制而凝聚扭曲的剑意,李娜炅怨怼地说:“我就想试试这个让兄弟阋墙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魅力。”
容喜久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支撑着风中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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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剑庄,议事堂。
今日沧海剑庄的议事堂,可谓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大殿之上,或坐或立,南方剑派的个中好手几乎齐聚于此了。
这其中,淡然坐在这大殿的主位的中年男人,自然便是南方剑派的领袖、沧海剑庄庄主、“剑仙”李子瞻。
“诸位,李某自然也是明白此行的风险,”李子瞻沉声说:“剑骨已然和妖女沆瀣一气,犬子侥幸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如今逸剑山态度不明,你我若是再执着于南北之争,只会让琉璃宫有机会将我们逐个击破。待到她入主中原,我等再无翻身的可能。”
“不知李诘与庄主约在哪里见面。”一人问道。
“‘剑狂’阁下特别嘱咐过我不可与他人提起约定的地点,此次会面仅我和他二人。”
“若是他设计于你,该如何是好。”
“飘渺门封山不出,心源寺不问世事。如今正是中原武林危急存亡之时,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联合的几率,李某也誓要前去。”李子瞻凛然说道,“不论结局如何,那皆是我的命数。”
“大公子游历在外,三公子如今负伤在床。李大侠如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来主持大局,前辈还请三思。”此言一出,大殿之中反对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这也是我这次邀请各位来峰林海的原因。”李子瞻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了大殿的门外。
原本蓝色的远山,此刻在雨中显得发白。只有起伏的曲线,还是刀刻斧凿那样地清晰。
众人也循着李子瞻的目光望去。
一柄油纸伞的一角从大门的右边探头,伞明显朝着远山的方向倾斜。容喜久先入了画,她的右手颤巍巍地支撑着纸伞。尽管看起来艰难,纸伞却在疯乱的雨阵中岿然不动。
再入画的是体态纤柔的姑娘,她一手抓着容喜久的臂膀,另一只手搂在腰间。正是李娜炅。
李娜炅支撑着容喜久,穿过廊间阵风,两人终于迈入大殿。
容喜久收起纸伞,捋了捋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李娜炅绕到另一侧,轻轻地替她掸去衣裳上的水珠。
“老爷,小姐到了。”容喜久毕恭毕敬地说。
“辛苦了,容妈妈。”李子瞻点点头,目光流转看向一旁用衣袖替容喜久擦去脸上雨珠的李娜炅,慈爱地说道:“第一次向大家介绍,这是我家的小女儿,李娜炅。”
李娜炅在众人的瞩目下抬起脸来,那是一对异色双瞳。
在目光触及那对瞳仁的同时,李娜炅也不再压抑血液中奔涌的剑意。
大殿内、走廊里,所有灌注的大风、雨滴呼啸着倒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