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阿爷有脑子,她心中赞许。行伍出身的他虽不通文墨,却晓得珍本典籍、名砚古墨才是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这些物件于普通兵士而言不过是无用纸砚,于上官却是千金难求的雅物。在士族把控典籍流通的年代,一部孤本经书、一方名家砚台,远比妇人妆奁里的金钗玉佩更能打动文官的心。正如士大夫将书斋视为身份象征,那些看似素净的笔墨纸砚,实则是比金玉更贵重的 “雅贵之物”,就是文人圈子里的顶级藏品,不显山露水,却暗藏千金价值。
反观妇人闺中首饰,看似璀璨,实则多有赝品,当家主母往往需变卖真品贴补家用,供丈夫购置字画碑帖充作雅好。在这个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世道,装点书斋的风雅,远比妇人头上的金珠更能彰显门庭地位。
可惜了,她心中长叹,她阿爷还是缺点运气,赏识他的将领在北伐中殒命,正值壮年的他又在乱战中伤了左臂,不得不退居后勤,掌管军资调度。相较之下,父亲的际遇却颇有些峰回路转:虽说被轮换至西北与西夏对峙,却恰好避开了三川口、好水川两场全军覆没的恶战。他所在的景泰军看似是被边缘化的杂牌部队,却以五千兵力打出了庆历二年唯一一场野战大捷,在宋夏战局中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刚刚被她爹带着先一步来了新家,她一路缠着缠着问了好多问题:为什么要搬家?哥哥读书怎么办?是不是爹爹升官了?她爹虽未明言,却难掩眉梢喜色。
见兄长抱着书箧进门,吴悦立刻化身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正整理书牍的吴夏身后。她默不作声,乌溜溜的眼睛只顾盯着哥哥的动作 —— 吴夏在擦拭书橱上层的经籍时,她便蹲下身规整下层的草稿纸;待哥哥打了盆清水,用软布轻拭多宝槅子上的陶俑、奇石与微型兵器模具,她又蹬蹬蹬跑去取来一块小绢帕,半跪着擦拭多宝槅旁的圆形花几。这花几生得别致:三弯脚曲线夸张,几面略高,正中央摆着一盆盛放的豆绿,青绿色花瓣层层叠叠,在日光下煞是清雅。
吴夏瞧得心惊肉跳,生怕那比妹妹脑袋还大的花盆不慎‘啪’一声地掉在这小丫头脑袋上,他养那么大的一个妹妹可就没了!
搁下手中的抹布,吴夏将小丫头轻轻抱上圈椅,与她并坐在乌木书案前,翻开案头《尚书?舜典》,打算从上次未讲完的段落继续。
他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本就不通蒙学之道。虽说自己当年是从《千字文》《百家姓》《蒙求》开蒙,但那些堆砌字句的课本实在乏味,儿时被夫子戒尺责打背诵的记忆仍历历在目。索性抛开蒙学教材,直接依照自己在县学的功课,将教谕先生讲解的《尚书》《论语》等篇章,拣选浅近者讲与妹妹。其实他在甲班学业渐趋疏懒,课堂上不过敷衍听讲,下课后便窝在学舍读些野史—— 若不是每逢旬假、寒食、冬至归家,被妹妹缠着追问 “今日学了什么”,怕是连 “良” 等课业都难以维持。未曾想这般兄妹间的问答往来,反倒让他对学业生出几分兴味,还因为教会了妹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甚至也对学堂上学习的内容理解更深了。
如果按照现代儿童教育实践来理解,这就是当孩子重述所学内容,能有效提升学习兴趣并加深理解,这主要基于自信与成就感的增强、促进了知识内化、又提升表达能力,锻炼了思维能力。
吴悦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理解和接受能力很强。她出生前,大姐丽娘已及笄出阁,未满三岁,二姐绮娘亦嫁作他人妇,没有其他姐妹可以对比借鉴。来自后世的她也没觉得像男子一样学习《尚书》有什么问题。至于吴夏,他俩姐姐学什么他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他还在满院子撵鸡赶狗呢。
他们兄妹俩人,吴夏从未想过 “女子不该读《尚书》”,吴悦也未觉得 “跟着哥哥学经义” 有何不妥。一个敢教一个敢学,浑然不觉此举已悄然逾越了性别的樊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