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在背后拼命推杨戬,把他推出去,杨戬无奈跃过墙头,落到殷夫人面前——那是个面目慈美的妇人,不过四十的年岁,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笑起来时隐约可见几根眼纹。哪吒是灵珠子脱胎,可到底在她身体里孕育了三载,那眉眼,那唇瓣,杨戬忽然就笑了,大抵哪吒身上那股少女般娇俏的姿态有一多半来自他的母亲。
“在下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弟子杨戬,受哪吒所托,来探望夫人安好。”杨戬理理衣袍,郑重施礼道。
“哪吒……”殷夫人抬头看向这个俊朗的青年,指尖不由攥着衣袖摩挲,眼里有水光闪烁,低声道:“那进来坐吧。”
杨戬随殷夫人进了正厅,在客座上坐下,一时无声。殷夫人拘谨,杨戬更拘谨,直至侍女端来茶水。
“这茶真香。”杨戬没话找话。
殷夫人微笑道:“说来也不是茶,是我叫府上人摘的初夏的荷叶,晒干捣碎了煮水喝,我偏爱那股荷香,还请杨道长不要嫌弃才好。”
“不会。”杨戬吹吹杯面上的浮沫:“我也偏爱荷香。”
这句倒是真心实意,殷夫人似乎放松了些,身子前倾,试探问道:“不知……哪吒可还好吗?”
“他很好。”杨戬说起哪吒,眼里忍不住带了笑:“他性子软,孩子似的,相府上下都喜欢他,如今随武王东征,做先锋官,屡立战功……”
风卷着落叶轻飘飘划过门沿,屋内不时有笑声传来,哪吒枕着双臂翘着腿卧在屋顶上,听杨戬把他一桩桩“丑事”事无巨细地拿出来说给人听。
“哈哈哈是啊,是啊,他小时候就这样,爱穿旁人的衣服,可是他个子最矮,谁的衣服他都穿不上,就拖在地上跑,摔了就睁着眼等人抱,都不知道哭的。”殷夫人掩唇直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他过得好便好,我也……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他父兄,也不知该不该称作他父兄,他大约是不认的,总归几人同在军营,你多劝他,不喜欢躲着些就是了,少起冲突,等战事结束,也不必再相见了……”
“好,我记住了。”杨戬还念着哪吒在等,起身要走。
殷夫人沉默地送他至门口,杨戬却忽然偏头住了脚,拇指抹去大门边梁柱上的浮灰,露出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
“这是?”
“这是……哪吒幼时记身高的刻印。”殷夫人似乎也愣了愣,嗓音有些颤抖。
杨戬走上前,虚虚地比划着断在“丙午年九月初九日”的那道刻痕,眉目柔和地低声道:“原来他那时这么小。”
“娘,我长高了没?”
“还没呢?哪有那么快的,你不要天天来比,得隔一段时日在来看,才能看出高呢。”
“可是我难道不是每天都长吗?难道是忽然有一天夜里就长高了?”
杨戬仿佛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七岁的魂灵。
“是啊,那时他还那么小。”殷夫人忽然落下泪来,哭道:“我知道他来了!他不愿见我!”
杨戬回身望向巷道尽头站着的那道身影。
“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没本事,护不住他,他还那么小……这些年我不敢说一句想他,我怎么配呢,他怨我恨我,我都认了,可他,竟回来看我了,我的儿……”
只一眨眼的功夫,巷道尽头的身影消失了,也许遥遥一面,就已经足够。
夜里潮水漫过沙滩,空中的温度已降下来了,可海水吸饱了最后一缕阳光,赤脚踩在当中还温温热。
哪吒提起裤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身后一串痕迹又被扑上来的海水抹去,一切终将被遗忘,一切又都是新的开始。
“我们走吧。”哪吒拍拍手上粘腻的沙砾。
“不再留了?”
“不留了。”哪吒这回答得坚定:“见过了,就不再想了。”
“好。”杨戬冲他拍拍手,哪吒就紧跑几步,一跃跃到杨戬的背上,双腿夹在杨戬腰间,双手搂着杨戬脖颈。
月光下两个人融成一道影子。
“其实我没有怨过她。”哪吒轻声说。
“我知道。”杨戬回应。
“那时她什么也做不了,我能理解,她只是一个凡人。其实我原本想去见她的,但凡她让你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什么都好,像个普通母亲那样,偏偏她要提起那些人。”
哪吒冷笑一声,像在嘲讽自己无望的期待。
“我也可以理解,那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这也很正常吧,她只是按照本分爱我,那些挂念是真的,只是再多就没有了。我想念的母亲,只是一个意象罢了,我想她会爱我,胜过所有人,可是我真正的母亲,甚至都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
纵使杨戬巧舌如簧,此刻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了,只是笨拙地表示:“往后我会叫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娘亲会做的,我都可以做到。”
“那我可以叫你娘吗?”哪吒蹬蹬腿。
“在床上可以,但是我更希望你叫我爹爹。”
“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