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要好走的多,还剩下三脚架稳定器打光灯摄像机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陈哲鸣把重的全拿了,剩下一些轻巧的交给许晏宁。
回到僧寮她们已经分好床位了,男女居士寮不在同一层,女生住二楼。说来也是巧,一间寮房刚好五个床位,许晏宁又是被孤立的那个。
意料之中。
她也乐得清净。
寮房环境不错,干净敞亮,每间房里都有独立的卫生间。
小组群里周婧发了句“今天稍作休整,明天开始拍摄。”
傍晚五点,天黑沉的不像话,伴着几道闷闷的雷声,声音不响,却震的人心发颤。
五点二十,雨终于落下了。
狂风,暴雨,雷电。
陈哲鸣问她去不去吃饭,她回绝了。
晕车后遗症还在,实在吃不进东西。
雨点凶悍地拍打在玻璃窗上,许晏宁在一片嘈杂声响中收到了宋怀樾的视频邀请。
她刚洗完澡出来,湿发耷拉在胸前,映出点点水迹。
手机搁在床上,她望着屏幕。
宋怀樾去宏城十一天,他们没联系过。
铃声响到第六遍,她才接通。
宋怀樾那边没开灯,背景是一片漆黑,他穿一身黑色,昏黄的桌灯照亮他脸部的轮廓,靠在真皮靠椅上,头仰着,眼睛闭着,一副倦态。
听到视频接通的声音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揉了揉眉心,身体向前,双肘撑向桌面。
视频那边带着些杂音,“下雨了?”
许晏宁往窗外看一眼,“感觉快世界末日了。”
“那正好,咱两就死现在吧,也算长厢厮守了。”
他这人说话向来不着调,一副懒散纨绔样。
可许晏宁却觉得,这句不着调的情话实在动听。
宋怀樾看着视频里的她,勾唇笑,两人都没说话。
风雨飘摇中他的声音传来,“凸点了。”
许晏宁往下看一眼,“白痴那是水。”
宋怀樾又笑。
笑着笑着突然发现不对劲。
“你在哪儿呢?”
许晏宁把手机立在床上,用毛巾擦发尾,“准备出家了。”
“五陀寺?”
许晏宁朝他撂一眼,“这都能猜到。”
“你老公聪明。”
雨声愈下愈急,突然一阵响雷。
宋怀樾听见了,“怕不怕?”
许晏宁轻笑一声,“怕死了。”
“要不是回不来,爷就来保护你了。”
他手臂立起,双手交叉扣着,纹身正对屏幕。
许晏宁没跟他贫。
“我一直想问你,你手臂上的那个纹身,什么意思啊。”
宋怀樾小臂上的纹身是两只盘飞的鸽子,底下一串字母,她看不懂。
“自由之鸽。”
许晏宁盘腿坐上床,俯身研究那个纹身。
“底下那一串什么意思。”
“拉丁文,向死亡致敬。”
她来兴趣了,大有好好跟他聊聊的趋势,宋怀樾看见她眼里闪烁的光就知道,不给她说清楚纹身的来龙去脉今晚是别想睡了。
“咱俩十多天没见了你不想我?”
“我想你跟我想知道你那个纹身的事不冲突啊。”
宋怀樾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昂着下巴点了两下头,“那就是想我。”
“不说挂了。”
行,会威胁人了。
宋怀樾从桌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嗓,放下水杯后手指关节扣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前年,和朋友去印尼玩,就高子,上回你见过,脸挺长那个。”
许晏宁对这人印象挺深,也是个不正经的二世祖。
人有个显眼的特点,脸长的特长。
许晏宁见到他第一眼就想笑,再加上他夸张的语调和丰富的表情,她那一晚上憋了好几次。
宋怀樾那晚第一次发现她这人笑点其实还挺低的,次次都在高子眉飞色舞的时候让她转头看他,她一看差点把嘴里的酒都喷出来了,宋怀樾在旁边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那天晚上他挨了许晏宁好几个巴掌。
“他找了个当地人做向导。本来是不需要向导的,我们就随便玩玩。高子是个路痴,还要自告奋勇给我们当导游,导的第一天就导迷路了,遇上那个当地人。他自荐给我们当导游,人又黑又瘦,眼睛倒挺亮的,背上还背着个熟睡的小女儿。他说他妻子生病了,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底下还有三个孩子,很需要钱。高子大多数时候不正经,人还是不错的,看了觉得人家也挺苦的,就答应了。”
宋怀樾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屏幕外,许晏宁就静静听他说。
“在那玩了七天,他带我们去的都是人少景美的地方,半点没宰我们,最后离开时我跟高子一人掏了点钱,把他妻子的医药费给了,还给他家三个孩子交了学费。”
回忆到这还是美好的,愉快的旅行,受到帮助的家庭。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印尼男人跪在地上哭着感谢他们的样子。
有些钱,对他们来说,就是随手一花。
这些钱,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笔救命钱。
许晏宁没办法形容宋怀樾此时的表情。
落寞,荒凉。
“后来呢?”
这个故事,和纹身是什么关系。
“后来,他死了。”
死在他们离开的第三天。
那天是冬至,高子吵着要跟宋怀樾去英国玩,一行人就踏上了赴英的道路。
往年在海市,冬至那天饭桌上总看得见饺子。
于是他们几个从没做过饭的人也有模有样的包起了饺子。
除了宋怀樾没一个人会包,高子包的丑的出奇,还献宝似的往宋怀樾面前送,宋怀樾笑着骂他傻逼。
煮饺子的时候宋怀樾趴在在窗边抽烟,手机给他推送了条新闻,他无意地往屏幕上瞥了一眼,看了眼标题,顿了一会,滑开了密码锁。
那条新闻篇幅很短,但他看了很久。
他把新闻上的地名反复看了四遍,转头问高子,“咱们在印尼待的那地叫什么。”
高子想了一会才回他,问他怎么了。
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
宋怀樾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到颤抖,指间夹的那根烟烧着,烫到他手,心里也被灼了一下。
三天前,他们还在那晒着太阳冲着海浪,度过了七天的惬意时光。
三天后的今天,伦敦下着雪,天地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夜幕降临,灯光闪烁,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准备,欢声笑语一片。
而在相距一万多公里以外的海峡附近,受到了海啸的袭击。
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一片狼藉。
那天的饺子宋怀樾吃的心不在焉,注意力始终在不断跟进报道的新闻上,高子也罕见的没说话。
晚上十点三十三,新出了一个新闻报道,一条五分钟的视频,带着十几张图片。
宋怀樾坐在沙发上,面前是黑暗的,背后厨台上的灯开着。
桌上是一包空了的烟盒。
他把那个视频看了两遍,往后翻图片,每一张都看的仔细。
直到照片里的场景越来越熟悉,坍塌的房屋也越来越眼熟。
滑到倒数第四张,他不动了。
那是这组照片里唯一一张有人的画面。
五个人,一个老人,三个小孩,一个男人。
被压在断木和石墙下,老人脸上带着血,小孩全身都是灰,带着泪水的眼睛又大又圆,其中一个哭的很惨,嘴咧的大,泪珠也滚的大。
哭的最惨的那个,就是他们迷路时碰见的那个,趴在男人背上熟睡的小女孩。
至于男人。
他用瘦弱的身体为母亲和孩子撑起了一片拥挤狭窄的庇护所,手臂和小腿被钢筋贯穿。
老人脸上的血,是他的。
那个狭小空间随时都有塌下来的风险,稍动一下,五个人都会被埋葬在废墟之下。
那个男人。
那个父亲。
那个儿子。
被钢筋贯穿被水泥压盖的那个人。
一下都没动。
直到生命死亡的那一刻。
那天宋怀樾一夜未眠,双眼红着在沙发上沉默着,窗户没关严,凉风吹进来他也毫无知觉。
那个被他们帮助的家庭,曾哭笑着感恩自己遇上贵人,拯救他们于水火。
而在短暂得欢喜后,他们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
……
故事讲到最后,宋怀樾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许晏宁用手抹着眼泪。
“第二天我去纹了这个纹身,向死亡致敬。”
许晏宁抽了抽气,“为什么是死亡,不是,向生命致敬。”
“有些人活着,就只是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麻木不仁的活着。当你问他为什么活着,他可能会回你,不知道,因为大家都在活着。这是网上一个段子,有点黑色幽默,但很真实。”
……
“不是所有生命都有意义,甚至不是每个生命都会被人记住。很多人都在怯懦地活着,只有少数人能够勇敢地选择结束生命。不是说去赞美那些选择去死的人,但至少,有些死亡是伟大的。”
宋怀樾说到最后,重新靠在椅背上,无奈又无力。
许晏宁说话带着鼻音。
“宋怀樾,你记得他,就很好。”
你还记得他,这很好。
……
我们学历史,因为我们要铭记历史。
铭记那些为和平事业奋斗而付出生命的人们。
铭记那些为国土完整而抵御外敌的人们。
铭记那些在灾难面前为百姓奉献的人们。
我们铭记他们,歌颂他们,将他们的事迹记录传承。
我们的后辈也同样如此。
……
我们身处和平年代,国家美丽富强,人民安居乐业,家国兴大。
战争对于我们来说很遥远。
死亡对于我们来说也很陌生。
灾难面前,我们或许没有抵抗的能力,但我们有抵抗的决心。
生命就是这样。
脆弱渺小,但有向上的力量。
……
那个印尼男人的生命或许只是宇宙中的一介蜉蝣,微不足道,无人铭记。
但他的死亡是伟大的。
宋怀樾记得。
我同情你悲惨的命运,理解你为生活奔波的艰辛,敬佩你为家人低声下气的勇气。
也向你的死亡,表示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