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斯带走了057，杨葭回到她的个人休息室。

她设定了光脑的唤醒时间，然后就真的睡觉去了，只不过她在浅睡眠里，可以直接和057交流沟通。

她给057输入的那串数据码其实是一种代介入模式，可以直接将人与机器人的大脑相连接，但这是一项未开发的技术领域，一是合法性必定遭受争议，二是具有一定的潜在危险。

那串数据码是杨葭闲来无事写着玩的，她之前并没想过真会碰上用场。

此刻她在休息室里是躺在床上睡着的模样，而在光脑的模拟空间里她却正步行在飞行器底下的荒星地表上。

模拟空间是根据她的意识幻化出来的，现在的“艾瑞儿博士”本不应该清楚荒星的具体形态，但重生的她，上辈子可是死在了那片恶劣环境的土地之上。

光脑里，漫天风沙席卷肆虐一切，把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可见度小到伸手快要不见五指，但那些风那些沙，甚至是被风抛到天上的巨石，都没能伤害她一丝一毫，它们狂作又温柔的穿过她的五指，席卷的风暴和她的衣摆擦肩而过，却像亲吻一样恋恋不舍。

这是她的“大脑”，是她的领地，由她做主宰，任何因素都臣服于她控制，再可怖的风暴也伤害不了她。

她背靠一块褐黄的大石坐下，暴乱的风沙被挡在石后，身侧突然凭空出现身穿作战服的机器人057。

他单膝跪地，张弛有力的身姿像人形标杆，褐色偏黑的瞳孔专一地凝视着她。

杨葭抓了一把地表的土，把手伸出，任由风把手中的硅质元素带走。

“鲁斯在观察你？”她没有转头，风暴把他们囊括在内，却是一个平静的中心圈，圈外要人命的荒星沙暴狂作肆虐。

“他给我下达了一系列的指令，主要是在测试我的智力和攻击力。”057的声音听起来清朗明润，不像星际人普遍的冷血自我，更区别于之前平直机械的电子音。

杨葭侧头看了他一眼，摇了头：“他是在检测你的忠诚手册，没被星际军队征用的机器人是没有植入忠诚手册的，他怀疑你被我安植了将我的命令当做第一执行序码的临时烙印。”

周围的风沙骤停，荒星的环境像沙一样一点一点从杨葭的手里漏走，等全部漏光的时候，杨葭和057已经身处在休息室。

机器人还是那副单膝跪地的姿势，他身上的作战服以及高度凝聚的精英气质和空白简冽的休息间很搭。

“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他答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将赤胆忠心渲染得仿若誓言与情话。

杨葭闭上了眼，习以为常，没有表一丝态。

休息室安静下来，机器人甚至具有类人的心跳，两颗心脏的跳动频率出奇的同步，女博士的气质甚至比机器人还要冰冷，闭上眼睛时却有一分恬静。

“博士？”057打破寂静。

“嗯。”

“您为什么会有第二个名字？”

“我自己取的。”

“很特别。”057想了想说。

杨葭睁开了眼，先前她在荒星上背倚靠的大石早已变成了自动化贴合脊柱曲线的休息椅。

她想起了制造057的初衷。这个世界和她一样拥有远古东方血统的人越来越少，星际社会崇尚优异的统一，反对多类别的参差不齐，甚至在基因上也如此。

大部分星际人的基因都是各类优异单一基因的组合体，这样做也只不过是拔高了平均水平，最终却导致了能在某一领域极其突出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掐死了人的天赋，使得世界也变得越来越无聊，活生生的人都像是复制体一样。

“那是一篇已经残缺失落的诗经，叫《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她声音徐徐，给机器人作了解释。

星际民众只知道艾瑞尔，无人知道杨葭，杨葭也没有欲望让别人知道她的第二个名字，或者某些被别人觉得是“怪癖”的喜好。

她的工作是让这个社会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发达，但她真正向往的却是那些埋葬在人类进展史的洪流之中的远古生活。

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考古学家，事实上她也确实一直在考古，057的容貌就是她根据考古资料复原出来的。

可她的考古又和单纯的考古学家不同，她甚至期望复原出一个远古社会。只可惜这种妄想使社会倒退的可怕想法，恐怕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不亚于星际恐怖组织，对此，她只能保持缄默。

“我能为自己起第二个名字吗？”057突然问她。

杨葭不得不再次睁眼，转头看到他那张极赋远古东方气质的面孔，片刻后却有些失望——机器的冰冷辜负了那张清隽温朗的脸。

“可以。”

她点完头便再次闭上了眼，脸上的那丝恬静消失不见，057知道不可以再打扰她。

杨葭喜欢这样安静的发呆，半清醒的状态能让她的大脑得到休息，神经末梢却还在工作，感知超强。各种信号在交织碰撞，这个时候往往是她灵感爆炸的时刻。

她像往常一样，在混乱的头脑风暴里拨云见雾，正要揪出最清晰的那根灵感丝线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两个远古汉字。

灵感丝线从她手里滑走，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了声：“你给自己取的名字？”

“嗯。”

她转而又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你觉得无聊？”

057迟疑了下，点了头：“您的情绪传递给我了，您不说的话我并不知道那是无聊。”

杨葭：“……”

她的光脑直接连接着他，她的心思和想法可以毫无阻碍的传递给他，他也一样全然暴露在她面前，就好比那个名字出现时，直接以汉字的形式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也好比她能感知到057有些迫切想要和她交流的电信号冲动。

杨葭不想承认057的无聊是基于她情绪的反射。她不想承认她有迫切地想要和谁交流的欲望，即便她确实有，并且这种状态存续了很长时间甚至十几二十年。

也好在就是因为无聊了够久，她早就学会了压抑这种想要找人交流的欲望。她在考古时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个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看向057，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留下了一句“我需要休息”便再次闭上了眼。

她再次习惯性地在脑袋里拨云见雾，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可以很好的平静下心思，也可以很快地打发掉时间，但因为和机器人的连接很紧密，所以她哪怕已经主动屏蔽掉他的干扰也能感知到他的动静。

那个顶着一张温润好看的脸却不会笑也没有表情的机器人，正在翻阅她收集在光脑里的远古资料。

他看得很快，一本接一本，数秒之间就能将磅礴的内容翻阅掉。因为对他来说就只是把数据码复制再粘贴而已。

杨葭瞥了两眼便收回注意力，057的读取却因为她突然的情绪反射而停顿了一瞬。

机器人的身体微微绷紧，肢体语言显得固执，他清朗的声音缓缓出口：“博士，不求甚解的意思是学习或者研究不认真、不深入。我没有不求甚解。”

“不要读我的心思。”

“是…”

他继续翻阅光脑里的那些资料，然后读到一句话——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过了几分钟，女博士有些看不过去地突然开了口。

“不要做无用功。”她说。

机器人一遍遍地“读书百遍”，实际却只不过是储存了一个又一个内容重复的数据包。

057不解：“博士为何说我不求甚解，又为何说我在做无用功？”

杨葭皱了眉，处于想解释又懒得解释的状态，最后还是开了口：“你的思维严格遵守逻辑，注定是纯理性的思考模式。”

机器人沉默：“我可以拥有非理性的情感吗？”

“可以。”

或许对于别的科研工作者来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在杨葭这里，却是既定事实，所以她很快就给了答案。

她一说完，脑袋里立马蹿过一小股电流，机器人的喜悦激得她浑身发麻。

清朗的声线高了一度，057的语速略快：“怎样呢？”

杨葭缓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那股电流弱下去……果然这项实验是有弊端的，下次她应该再加一串数据码，单项屏蔽掉机器人的情绪起伏。

“你是优选品，和别类的普通机器人有区别，你现在就拥有非理性的人类情绪，只不过都在理性的控制范围内。”她说完又感觉到了一股电流，却是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微末，高高低低……

057的眼睫有点垂：“那不在理性控制范围内的呢？”

“你不能打破你的逻辑思维模式。”

剩下半句话她没有说，057却自动补了出来：“但生物机器人可以！”

又是一股电流袭来，杨葭轻颤了手指：“我说了，不要读我的心思。”

“是，博士。”

机器人无条件的遵从，但顿了顿，又诚实地补了一句：“可我避免不了……”

杨葭拧起了眉：“那就不要让我知道。”

“是，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