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摇了头。

杨葭则点了头，心想还不算出格。

周围一片滚烫的乱石，飞行器自动选择了一处稍微平坦一点的地势着陆，离着057和杨葭还有几百米的距离。

女博士手动检查了下机器人的受损情况，她准备将他翻个面，却遭到拒绝。

“你反抗干嘛？”

她的手握住他的两个肩膀要向一侧推，蜷个手指都困难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她动。

“博士您能不能不要看，我现在的样子太丑了。”他睁着一双清透的眼睛，眼里像是懵懂又像是诚挚。

杨葭：“……”

她怀疑这机器人是不是和她光脑连接太久了，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这是机器人该拥有的情绪吗？

娇羞？害羞？矫情？

还是什么，他到底怎么想的？？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你是我创造的，你身上的每个零部件都是我自己打的样。你全身光着连一块皮肤都没有、头秃着连一根发丝也没植入的时候，不同样是我给你做的美化手术？”

她还准备继续往下说，机器人却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杨葭：“……”

这机器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她的手在他肩头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来了。算了，等上飞行器了再检查也一样，到时候直接将他交给机器检查，还省了她的事。

“我不看了，先上飞行器再说。”

057将搭在眉骨上的手背挪了开来，看向她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谢谢博士。”

荒星上的重力只有星际重力的一半，杨葭将残破得毫无行动力的机器人扛上肩头，一步步地朝飞行器走去。

勘测器被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防止不慎晃动时勘测器可能会砸到女博士的背。

风沙来临，四周一下浑浊起来，能见度一点一点地变低。杨葭一手扛着057，一手拖着变异兽，抵着风沙前行，脚步慢却稳健。

女人的外表天生柔弱，她汗湿的发粘了几丝在额头，面无表情，眼神坚定到冷酷，无疑柔弱的外表下，内心极其强韧。

空气里的飞灰被风带得肆虐，像狂化的蝴蝶一样漫无目的旋转飞蹿，缭乱得让人睁不开眼。地上的热气彻底腾了起来，带着风沙的内劲儿往所有物体的体表燎灼而过。

飞行器在浑浊的风暴里闪烁着红色的光晕，057头朝下倒挂着，风声掩盖了杨葭的呼吸声，他不安地动了动：“博士我重吗？”

呼卷的风暴里，机器人的声音朗润得像股清泉，杨葭听在耳朵里，却不禁怀疑：“你的程序坏掉了？”

“……没有。”

“我很好，我只是……”机器人顿了顿，“被博士保护的感觉很好，我只是很惭愧。”

这次换杨葭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总觉得经历了那颗扫荡雷的摧残后，057就变得有些通人性，这么说也不太对，人性远远更复杂，他只是……杨葭拧眉想了想，似乎是话变多了，问题变多了，而且总问些愚蠢的问题……对，他似乎是变蠢了。

对于机器人的怪诞，杨葭终于思索出了结果。

飞行器缓缓降下升降梯，她扛着机器人站上去，升降梯自动往上升，舱门已经打开，舱内银白整洁的晕廓在风沙中宛如不可攀抵的圣光。

风沙夹杂着细小的碎石拍击在飞行器的舱门上，反弹后又滚落到了杨葭脚边，她将057和小变异兽放下，捡起了那颗石头。

“给你带回去做纪念。”她捡起石头看来看，后又随心所欲地扔给了他，回身望了望底下和远处的荒芜苍茫，在舱门口坐了下来。

“你觉得它漂亮吗？”她靠着舱门壁，一只腿支起，手搭在膝盖上。

057躺在她身侧，头顶是舱内的新洁设施，余光是她的侧脸和肩膀。他费力地抬了抬头，也只能看到飞行器外一小片浑黄的影儿，小腿以下的部位离舱门近，能感觉到风的存在。

“很荒凉，像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很可怜。”他说。

杨葭点了点头，却说：“但它以前很漂亮。当站在它的卫星上看它时，它更漂亮。”

057想了想：“博士很喜欢它？”

“喜欢它？或许吧。我只热爱奥秘。”

“奥秘？”机器人喃喃，“‘生命是一种奥秘’、‘一种不可窥探的奥秘’。”

不知为何，女博士笑了笑。那种轻松的、慵懒的……出现在她嘴角，好看的侧颜倒映在机器人的虹膜上，一下就淡却了其他的光。

“按理说，机器人拥有永恒的生命。”杨葭突然开口。

“不。”

一个清润却干脆的回答……杨葭略微诧异地回头，对上她的视线，机器人的目光躲躲闪闪。

“你确定你的程序没出问题？”她再度怀疑。

“……没有。”

“那为什么‘不’？”

“机器人也会死亡。”他视线直直，瞳孔里全是头顶的冷白灯光。

“只要内核的芯片还保存完好，躯体不过是随时可以更换的容器。”

“有些东西会丢失。”

杨葭陷入思索，眉头微微压低，片刻后：“躯体的肌肉记忆可以通过训练挽回。”

057将目光挪到她脸上，而后又有些慢地挪开。

“不是这个。”他说。

杨葭动了下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是颜色……”机器人很轻地动嘴，“是记忆的颜色，会淡褪。”

她默然一瞬，而后视线在他身上扫荡了两息：“这个提案很有趣，有机会我会做做实验。”

057：……（我不想成为实验体）

碎石不停地拍打飞行器，呲呲的声音不断响起，像罐子里的炒豆子。

“博士，我们还不出发吗？”

“快了。”杨葭起身，提起休克的小变异兽准备将它丢进治疗仓里。

“太慢了。”她又说。

等她从治疗室出来，再次回到舱门口，荒芜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影子。

荒星上的风暴刮得毫无方向可言，你置身在风沙当中便觉得风和沙从四面八方来。

“是他们。”057认了出来。

他躺着不能动，所能侦查到的周围情况的范围也大打折扣，战车的影子大成一个拳头、离飞行器已经很近了他才勉强能辨别出来。

“车上一共还有四个人。”他补充道。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杨葭二话不说调出界面关闭舱门。

机器人费力地偏头看她一眼，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杨葭十指微动，很快就设定好了飞行模式和目的地。她做完一切，飞行器轰隆起来，才看他一眼，解惑道：“这样比较痛快。”

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飞行器消失在眼前……再过不久，风暴强度骤然增倍，奎尔等人便会被风沙碎石带走，□□。

飞行器缓缓升空，而后像道流星一样滑过荒星表空，滑向宇宙深处的黑暗。

舱窗外的景色已然变换，荒星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暗黄的圆球，在宇宙里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沙，一切鲜活的存在都将褪色，在时间这条线上，万物渺然。

057已经躺上了操作台，犯人一样，四肢被固定住。

他不安极了，杨葭确切地感觉到。

“博士，您真的要把我和它融合在一起？”

半米相隔的另一个操作台上是刚刚脱离治疗仓，被判定为一级死亡的那只小变异兽。

之前在荒星上提纯得到的终极元素单质呈放在托盘上，杨葭已经换下了那身脏破的防护服，身上柔软干净的白色大褂给她扬起的下颚踱了一层柔和的光。

“怎么，你害怕？”

这是一项手术，也是一项实验，她正在调试进行具体操作的机械臂，它们五花八门像数只八爪鱼一样盘踞在操作台的上空。

杨葭会像之前连接057一样，将光脑和这些机械臂相连接。届时手术操作她就只需要动脑子，机械臂会十分精准地执行她下达的步骤命令。

057或许不是害怕，而是不安、忐忑，又或许说夹杂着一丝很明显的失落。

“那‘他’还是我吗？”他问。

那个“他”说的是融合之后的新机器人。

杨葭停了下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意这个问题。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并不是很好回答，又或者说界限很模糊。

“是你又不是你，是一个全新的你。”她答道。

“是一个怎样的全新的我？”机器人顺着她的话继续追问，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的兴致。仿佛就只是为了配合她，所以才藏起自己的失落将话题给进行了下去。

“你不想。”杨葭用的肯定句。

这个问题她已经和他讨论过，在荒星上她引爆第一颗扫荡雷时。当时她问他想成为生物机器人吗？他说博士您做决定。

“不，博士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机器人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她。

看看，还是同样的回答。

“你可以做选择。”杨葭将顶上的一堆机械臂推开，顿时硕大的手术灯亮晃晃地直照在机器人残破脏漏的躯体上。

她打量着他身上很“难看”的伤口：“就像你之前说的，一个残破的机器人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

“除非作为生物机器人的实验体，不然我是不会花那个力气去修复你的，那远比重新制作一个优选品要费时费力得多。”

“如果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强行改造你，毕竟在强化保护仓里，还有两个我可以选择的更好的实验体。”

似乎是手术灯太过刺眼，机器人的眼睛显得黯淡了很多。

“我没有不愿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