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降落一件衣物，还带着一种熨帖的体温。青幽望着顾曳背过去的身影，他用手将头垫着趴在了墙上，中衣提拉起来，腰背瘦且长。

“赶紧吧，别嫌弃了，等会人又来了，你要怎么解释。”他又开口催促，声音埋在怀里，有些发瓮。

青幽突然有些发愣，片刻后书生的衣服逐渐失去微暖的温度，她回过神来，然后低头默默地一点点掀开裙子，将尾巴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裙子拧干水，却仍是潮的，青幽将顾曳的衣服垫在里面，拿过掉落的鞋子穿好，勉强站起来：“我要赶紧去换衣裳，你的外衣我等会还你。”

顾曳仍趴在墙上，也没抬头：“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等会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青幽点了下头，转身回住处。

顾曳在原地等了一刻钟，期间那个杂工又路过一次，和他打了招呼。

青幽收拾妥当再过来时，顾曳倚靠着墙，见她过来，脸上亮出一抹笑。

“我还在想你到底会不会过来。”

青幽不复之前的狼狈，便又是高冷旖丽的形象：“你之前有事和我说？”

“是啊，我邀请你一块儿上甲板看看夜景。”顾曳笑得得意。

这是他好不容易费心思得来的机会，鲛女人间行走却并未有过太多体验，这条船如此之大，站在甲板上看看星星吹吹夜风，想来很是美哉。

说实话，青幽还挺诧异的，但她倒是知道这书生歪门邪道挺多，到处钻营，竟然能上甲板也挺厉害了。

她是有些心动的，以前还海里，她就很是好奇开船扬帆是什么感觉。但近来青幽已经领会到了一个词，叫做“欠人情”。

她不想欠这书生人情，仔细想来，从林间初遇再一路结伴而行，确实如书生所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知不觉中，她对他的想法有了变化，最开始她对他抱有杀意，毕竟因为他的虚伪，导致了她上辈子悲惨一生的开端。

她是要复仇的，前头在镇上杀掉的几个男子便是最初将她囚禁折磨后又猎奇献礼送往京城以求横达的仇人。等她进京了，找到烧死她的那些人，她绝对一个也不会放过。

唯独剩这书生。他喝过她一口血，帮她化解捕快的追捕，给她指明一条进京的路……这些，约莫也就够了吧，青幽不得不承认，虽然她仍旧对他不喜，但确实没什么杀意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感兴趣。”她拒绝了。

唉，顾曳也不是没料到她会拒绝，但他还是笑着和她约定：“听说这个季节河上会有萤火虫，它们会围着船飞，星星点点十分漂亮。我想你肯定没见过，一起去看看吧，我明晚戌时在这儿等你，界时便带你上去。”

顾曳说完也不给她反驳机会，笑着说完一句“你可一定要来哦！”就飞快溜了。

青幽眉头拧得死紧，她还尚不知这是种不要脸的无赖话术，就这么被套进了道德绑架的陷阱。

她是打定主意不会应邀的，但就是莫名觉得不舒服，明明去与不去都是她的自由，但对方溜得太快，把她的话给堵了，搞得好像她不去就欠理了。

真是憋不爽，以至于第二日劈柴的时候，青幽脑子里时不时就会想象夜晚船上飞满萤火虫是什么景象，越是临近书生和她约定的时间，就越是心浮气躁，只能把躁气发泄到柴块儿上。

有人见她卯足了劲儿劈柴，一块儿一块儿又利落又齐整，都忍不住和她打趣，说她是在世女魁拔。

青幽确实也把自己劈柴劈出汗了，而且今日的劈柴任务早就超额完成了，索性就从小板凳上起来，一边擦汗一边准备回去睡觉。

她抹点额上的汗珠，心头还在嗤笑，就让那书生等去吧，最好是等她一晚上，错过那些萤火虫。但她又下意识反驳和嘲笑自己，那书生可不会等她一晚上，最多不过一刻钟，一刻钟过去后，他肯定自顾自去吹晚风赏夜景去了。

她心里的腹议还没循环个两圈，一抬头竟然撞到不该在这儿的人。

顾曳被撞了下，没叫嚷，但也揉着胸口：“走路不看路吗，好在撞到的是我，要是别的船上的大人物，有你好果子吃。”

青幽收回诧异，面无表情地问：“现在什么时辰？”

“戌时啊。”

她瞪眼：“所以你根本没打算等我！”否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顾曳“嘿嘿”笑了两声，在青幽听来，笑声实在是贱：“我当然没打算等你，更没打算在约定的地方等你。”

在青幽越来越难看的表情之下，顾曳不缓不慢地伸手：“我只打算拦你，并且强行把你带去看萤火虫。”

他的手摊在她面前，还强行带走她？青幽只想笑他不自量力，但心情又确实没有前一刻那么糟糕。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书生的奸计。

那只摊开的手突然向下，青幽的手被他抓住。

“走吧。”

青幽应该甩开他的，但像种魔力，她的手黏在了他的掌心里，她在心里唾弃自己，不过是场萤火虫，何必这样上赶着出卖自己。

要想从船舱最底下上到最上面的甲板，光是走路都要走小半个时辰，更别说还有层层检查了。

顾曳并未将青幽带去过关卡，他和她这种身份也没资格关明正大的去到顶层。

他将她带到一个杂物间，递了一套衣服给她。

他突然显得有些难为情：“等会我们要扮作传菜的侍从通过垂梯上去，虽然也是要干活儿，但并不算太辛苦，你莫要嫌弃，这已经是我能办到的最好办法了。”

“你可莫要又说我骗你了，赶紧换衣服吧。”他把包着衣服的包裹塞到她怀里，然后出去带上了杂物间的门。

青幽望着门，心绪有些起伏，她又看了看怀里的衣服，在穿与不穿之间徘徊。

或许是书生语气过于讨好，甚至她能感受到一丝忐忑的卑微，她绝对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他疯了。

最后，青幽还是换上了衣服，虽然是侍从的服饰，但布料比他们自己的可好多了，青幽或许不适合这种小家子气的粉色装扮，但突然身着颜色，拉开门时，顾曳还是被惊了眼。

他掩饰般地转头咳嗽了声，转回头时又挽尊般地刻意点评。

“你穿这个还不错，不能蒙面待会记得一直低着头走。”

青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一同出发，走在船舱幽长的过道里，行至一个灯火通明处时，青幽看到了排成一列与他们穿着相同的队伍。

顾曳带着她顺势站到队伍末尾，他小声在她耳边叮嘱：“待会儿莫慌，我们只需跟着前边人行同样的事便可，也就是排队领菜再排队上楼最后再排队上菜，很简单的。”

青幽的袖子被他拉了下，他的语调变得认真许多：“如果我比你后干完活儿的话，那你就在回程时靠近垂梯附近脱离队伍，我会来寻你，你可别乱跑，让我找不着人。”

青幽觉得他比之前要啰嗦许多，被他盯着又不得不再三点头，保证按他说的做。

所谓垂梯其实就是垂直升降的梯子，一根绳子两头系着两个小房子，靠一根滑轮控制升降。

青幽跟着队伍行进得并不慢，前面的人陆续领菜离开后，青幽终于越过十来人看到了备菜的大长桌。

十几米的大木桌做得很有讲究，桌布是绫罗绸缎，雍容华贵，满桌菜色琳琅满目；桌上有几处甚至还挖空放置了火炉，炉上应当是几道压轴的大菜，隔着这么远，青幽都闻到了令人想咽口水的香气。

青幽收回眼，低头跟队伍排过去，因男女分成两列，这时候顾曳还排在她不远处，但等青幽按照指示端上菜盘的时候，她就被引导着往垂梯的一间小房子里走去。

进入小房子后，门就被关上，两人也就被分开了。

这小房子能容纳二十来人，密闭的空间，呼吸声都被放大。比起外边的拘束，在里面大家要胆大一些，虽没人说话，但眼神已经自由。

不过这里仍有年纪大的管事监督。

“等会儿只需将菜传到桌上，过程当中不要随意乱看，不要出声，不可毛毛躁躁，以免冲撞了贵人。”

“是。”青幽跟着众人齐齐回答。

垂梯向上行了好久，终于停下，门一开，光线一下射进来。

不同于她平时干活只能借助的微弱灯光，垂梯外面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甚至有丝竹环绕。

众人托着菜盘鱼贯而出，青幽一路小心打量，只觉得人类竟然奢靡至此。

她一路踩在脚下的都是厚实到不真实的地毯，让她觉得走路有些飘忽。

走在她前边的女孩突然脚软踉跄了一下，看来飘忽的不止她一个人。

这一路上都有站立在两侧的侍者，他们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干，站着就是唯一的工作。

但很快青幽就知道自己太天真，想得太简单了。只听前头屋里传来一声通天的哀嚎，所有端菜的人都具是一震，而两旁的侍从仍旧纹丝不动站得笔直。青幽目力惊人，远远看到从屋里走出一个人，冲她们这边招了招手，迅疾，两侧侍从齐齐出动，很快就从屋内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排在青幽前头的女孩儿们，有被吓得尖叫失了盘子，立马也被拖走了去。

变故来得太快，一时哭嚎与隐啜叠起，青幽还算淡定，只侧身让开了步，盘子还稳稳端在手上。

她们被勒令停在了外边，先前那个出来招手的人估计是这边的掌事，青幽暗自打量，如此混乱的场面，那掌事三言两语一交代，很快那些侍从就有条不紊的忙活起来，场面一下被控制住。

没人再发出带走情绪的声音，地上的碎瓷片和饭菜被很快清理，带有血迹的地毯直接被换走，前后不到半柱香时间，然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侍从再次站到两侧，青幽等人重新开始上菜。

青幽得了见识，但也在心里暗骂顾曳，这活儿可真是简单！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更令她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