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盈新谱了琵琶曲,特地叫来顾青杳给她打拍子,高昌济硬要来跟着凑热闹,竟拔剑起了舞来。
妙盈拨弦的指速快,烛光里高昌济的剑也飞光流影地簌簌生风,旋律越快,剑风也越劲。顾青杳手执象牙做的拍板,一边为妙盈击节,一边冷眼看着高昌济持剑闪转腾挪的身形,感慨这个货的体格是真好,被那袖里箭扎穿了肺,居然养了小半年后也好的跟没事人一般。
妙盈手中拨弦,目光却始终追着高昌济,一心分作几用地问顾青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董公之间的事?”
顾青杳附和着问:“您和董公之间还有一段儿呢?”
妙盈抿嘴而笑,目光闪烁出明亮的光彩:“没有比有更值得回味。”
顾青杳顺着妙盈的目光看向了高昌济:“我记得您说过,他的母亲是您当初的伴读……”
顾青杳一直把握不住妙盈的年纪,但如果按照这么算,她确实是董公那一辈的人。
妙盈似乎并不想提及贺兰氏,望着高昌济的身影,她的笑容含着一丝追忆过往的朦胧:“故人之子果然有故人之姿。”
一曲毕,高昌济以一个潇洒的俯鹰之姿作为收势。
收了剑,高昌济吆五喝六地让豚郎给他端茶倒水,并以刚才的某一式相诱,允诺倾囊相授。豚郎板着面孔,像个受气的小学徒似的拎着茶壶去和高昌济嘀嘀咕咕地讨价还价,顾青杳远远地看着二人,不意被妙盈将琵琶一把塞进怀里。
妙盈用帕子轻轻揩着额间的香汗,一边微微朝着顾青杳点点头:“你试试。”
顾青杳横抱了琵琶,皱着眉笑了一下:“我都好些年没摸琵琶了。”
妙盈二话没说,只是把曲谱摊开来在她的面前。
顾青杳三只手指捏起拨片,一眼一眼看了曲谱,一下一下拨着琴弦,呕哑嘲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不行不行,”顾青杳放下拨片摇了摇头,将琵琶奉上还给妙盈,“我别把您的琵琶给弹坏了。”
妙盈却没有伸手来接:“熟能生巧,你当年不是一曲《破阵子》弹得挺好?”
顾青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微笑了:“我统共也就会弹一曲《破阵子》。”
“你的音律是我亲自教的,”妙盈提起酒壶自斟自饮,“教出这样的结果,我面上也无光,当初那曲《破阵子》你也不是为我才练的。”
顾青杳怀抱琵琶,指间抚弄着拨片,沉默了。
音符一节一节地流淌出来,起初断断续续的,几遍弹下来,便逐渐有了流畅的趋势。
高昌济放下茶杯,提起剑又跃至殿室中央,这一次节拍慢了许多,他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一边持剑起舞,一边运气向豚郎喊话:“小子,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豚郎立刻端坐起身子,目不斜视地盯紧了高昌济的身形。
此情此景看在顾青杳眼里,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让你考虑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妙盈所指之事,是她不日便准备和高昌济启程前往辽东探望董公,问顾青杳愿不愿同行。
指间的拨片未停,顾青杳没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一摇头。
“杳娘,你也算是我看着走到今天的,”妙盈淡淡的,是事不关己的槛外人语气,“富贵荣华你已经看过了,红尘你也已经渡过,你与他缘分已尽,就算你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顾青杳答不上妙盈的问题,只是垂了头看琴弦,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倘使现在是我在诏狱里,他不会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
妙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杳娘,你少时便有主意,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从不行无益之事,可你现在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青杳停下拨弦的手指,望着门外一轮月色,心下也是茫然。
“妙师,我要是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做些什么就好了,”顾青杳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地一吸鼻子,“我现在是个没名没姓没身份的活死人,可我也做不到一走了之。”
“那你从前又为什么要走?”妙盈不解,“不是你先想要离开他,才书信与我联系的吗?”
“从前……”顾青杳回想自己当初想要出走的理由,想得脑海纷乱,反问道,“既然与董公并无过往,那老师又为什么对故人之子格外关照呢?”
不等妙盈回答,顾青杳接着说:“妙师待故人之子尚且如此,他于我而言,又岂止是故人?”
豚郎小小的身躯雏鹰一样地堵着门,为顾青杳拦下门外高昌济如初夏的狂风骤雨一般的砸门声。
“阿遥,把门开开!小崽子,我是你爹,你给我起开,信不信我踹门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豚郎死死地把着门栓,咬牙切齿地说:“杳娘要睡觉了,你走开!”
顾青杳看了一眼豚郎在地下铺好的被褥,突然明白了他一直以来这么做的原因。
他怕高昌济强行闯入,所以想以自己的身躯为她做一道最后的、薄薄的屏障。
这让她心底有细微的感动和不忍,她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豚郎的手背。
“没事的,让他进来吧,我听听他有什么话好讲。”
“可是……”豚郎不放心地看着门外晃动着的那个大个子人影,“万一他……”
“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顾青杳用眼神示意豚郎开门,“他晓得我的手段,开门吧。”
豚郎将信将疑地拔下了门栓,门一开,高昌济就把他扒拉开迈腿而入,靴子还踩上了豚郎的被褥,在豚郎不满的大呼小叫声中,高昌济满不在乎地一跃到屋中的桌上盘腿而坐,两条胳膊提壶端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顾青杳一眼也没看他,径直走到院子里去了,似乎无法和高昌济的乌烟瘴气共处一室。
她走到花架子边上站住了,用手抚触花瓣上湿淋淋的晚露,高昌济追出来,挤到顾青杳的眼前,将花瓣上的晚露蹭了一身。
“阿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跟不跟我走,给我个准话!”
“我已经跟妙师说清楚了,你们走你们的,我带着豚郎留在长安。”
“为什么?”高昌济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你图什么?你还等着跟杨骎来一段重逢?”
顾青杳没搭话,因为觉得高昌济管不着,没有跟他解释的必要,转身欲走。
高昌济大狗似的绕到她的面前来:“你已经死啦,他已经当你死啦,怎么的你还想冷不丁蹿到他面前去,来个执手相看泪眼的惊喜吗?”
顾青杳没想过以后的事,她只是不想走,那就先顺着自己的心意留下来。
见顾青杳总是不理他,高昌济几乎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阿遥,不是我说你,你说你奇不奇怪,你不愿意跟我过日子,却愿意给我养孩子?你这脑子里边,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你是正常人吗?”
高昌济说着就要来动手动脚地拨弄顾青杳的脑袋,被她很嫌弃地一偏头给躲开了,高昌济忌惮她随身带着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粉,不知道哪一种就能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在伸手和缩手之间就选择了后者。
顾青杳下了逐客令:“话就是这些话,我说完了,你听明白听不明白都赶紧走吧,我没工夫陪你扯淡。”
高昌济甚为无奈地伸手胡噜了一把脑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两手插在腰上,他开始盘算直接把人扛走完事,末了觉得扛走也不济事,她长着腿,说走就走,走个无影无踪,还是没用,于是无可奈何地又胡噜了一把脑袋。
没话找话地,他开了口:“阿遥,我问你个事,成不成?”
顾青杳看了一眼扒着门框巴巴地望着这边的豚郎,说了句:“你问吧。”
高昌济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后脑勺,没找到把话包装得漂亮体面的方法,于是只能开口直接问:“你……你对杨骎到底怎么个意思?你是忘不了他还是怎么的?其实你要是对他有感情,心里惦记着他我能理解,我不介意,不重情重义的人我也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