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荣有确有给言曜赐婚心思,外头谣言他是有所耳闻,不过一笑了之。晋王妃,或说他几个嫡子正妃人选他早已有数,如言启之妃乃郑氏嫡女盈娘,门第煊赫,为人又淑韵娉婷,韶姿婉娩。而长女言暻嫁予袁家长子袁濉,这袁家虽不如郑家显赫,可四世三公,底蕴颇深。
至次子,言荣瞧中的正是清河崔氏女郗沅,崔郗沅温婉贤惠,端庄秀丽。且崔家乃当今世家之首,祖辈出过数个宰辅,如今几个子女后辈,又各个才华横溢,有文治武功之才,堪称国栋。
纵不是崔氏女,也当从世家权贵中挑,苏凌?言荣从未想过,不论她容貌才华再如何出众,出身低微就注定她难以当担晋王妃重任。并非言荣以出身论英雄,实是天下未定,世家权势显赫,即便他已登基为帝,仍需仔细拉拢。
这些想法实不适予外人说,言荣尚未与他人讲起,现见言启问了,倒推心置腹。在他眼里,长子次子间纵有矛盾,到底手足兄弟,不至到何等地步,何况不过婚事这样天经地义之事,又有何值得隐瞒的,自然知无不言。
却不知言启听后,打定主意要搅黄此事,可怎做方能巧妙不留痕迹,言启不由为难。见言启郁郁寡欢将自己困锁于书房,无人敢前往打扰,除一人外,“我听人说起,殿下近来烦恼颇盛,特来瞧瞧。”
风知遥拿着食盒翩然走进书房,她身段轻盈,举止优雅从容,全然不像个刚刚产子的妇人,眉宇间带着几分病弱,更显娇艳妩媚。言启闻声抬头,见是她神情稍缓,思及风知遥聪慧之名满京皆知,故将诸事一一告知,末了问:“孤欲借你之智,你有何良策?”
这事颇为难办,不说言曜是否喜爱苏凌,就当他真有倾慕之心,如何能与帝位相比拟。就如言启,他是爱极风知遥,自幼便将人作心中朱砂、床前明月,然在言荣赐婚时,他仍是恭敬接下,不曾为知遥争取分毫。因他深知,为前朝公主的知遥必不能为太子妃,更遑论未来皇后。
言启推己及人,觉言曜再喜苏凌,想也是如他般,予一良娣身份,让她安享富贵罢了。崔家不至因个良娣与言曜争执,大陈如日中天,言曜若能一统天下、继位为帝,对于整个崔氏来说都是幸运之事,绝没舍弃的道理。
“殿下何必为此忧愁。”知遥眸光潋滟,浅淡开口,“寻常时候晋王自不会如此放荡,这酒酣耳热时,可不情到深处,不能自已。到时一切水到渠成,岂不美哉?”
言启目露惊诧,转瞬恍然大悟,心中敞亮不少。他笑道,“还是遥儿聪慧,是孤愚钝。”
“殿下行事坦荡,自然想不到这般不堪手段。只此事变数颇大,殿下莫要用自己人马,不准可一箭双雕。”知遥嫣然笑道,委婉提醒言启。要她说来,她更意属韦夷想法,然既言启已有了主意,她自不多言,省得惹人厌烦,令言启对她生疑。
“这点孤省得,不会贸然行事,届时再做决断罢。”言启摆了摆手。他虽性情温和,却也是个骄傲聪慧之人,心里头尚有章程。而这多时忧虑一经解决,通体舒泰,顿感独中饥饿,又见知遥放置一旁食盒,笑道,“不知遥儿带来何等好物,叫孤颇为期待。”
知遥言笑晏晏,眉目澹澹含情替言启盛汤,柔声道,“不过是寻常之物,其他不说,独这虫草老鸭汤是妾亲手熬制,滋味醇厚鲜美,殿下品鉴品鉴。”说罢,又将食盒里其余饭食取出。
细细瞧来,不过是醋芹、光明虾炙、酒糟鱼、山珍蕨菜与一碟花折鹅糕,另有两碗水晶饭。看得言启食指大动,尝了一口,赞道,“入口清醇,甚好!”
“殿下喜欢就好,这两日妾特意叮嘱厨房,做的皆是殿下喜爱之物,殿下不嫌弃,便多吃些。”知遥莞尔,起身为言启夹菜布膳。言启赶忙拉住,顺势将人搂进怀中,极亲昵模样。知遥倚靠在言启怀中,垂眸静静与他吃喝,竟透出几分温柔缱绻。
这样悠闲惬意,单瞧着好似对恩爱夫妻。然用膳完毕,有一女婢道太子妃恭请,就如刹那梦醒,知遥垂眸,掩饰眼底冷光,温婉和顺,“想来太子妃有要事,殿下赶忙去吧。”
言启心念一动,见知遥脸上泛着红晕,眸子湿润迷离,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勾得他喉结滑动。然言启素来克制,比之私情,更重权势,故只失态一瞬便恢复平静,只吩咐知遥,“好生歇息,孤晚些再去你那儿。”
见言启离去,知遥面色沉寂,唇角扬起讽刺弧度,又因周围人甚多,不便流露丝毫神色,吩咐女婢收拾残局后,自回院中。不知是否因心情缘故,只觉今日夜色深邃寂寥,连风吹落叶亦不觉得吵闹,反倒愈发空旷凄凉,定定躺于榻上,知遥冷若秋霜凝露,眼神越发阴翳,在黑夜中那般明亮冷冽。
倚翠默默上前,为其披了件衣裳,低声叹道,“殿下留在太子妃处,今儿是不来了。”
“她是太子妃,殿下正妻,殿下多陪陪也是应当的!”知遥清冷之声如冰珠落玉,叫得倚翠极心疼。倚翠原是自小服侍知遥,是知遥为公主时的贴身侍婢,见过知遥众星捧月,高贵显赫日子,现却沦落到如此地步,想到此倚翠不由恨得咬牙,“要是陛下还在,哪里荣得他们如此欺辱公主!”
“慎言!”知遥低叱声,对上倚翠眼眸,又缓了声,笑意中带几分嘲弄,“现如今的帝王,是那位‘忠心耿耿’陈国公!公主?言暻方是公主,我不过是个亡国之奴罢了,哪敢奢望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彼时知遥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冬日随口道句想见荷花了,太和帝都能为她开凿温泉引水,用尽方法与数万银两,求得荷花白雪相映;哪怕不合俗流,想看宫外景色,太和帝便许她肆意进出宫廷,浪迹江湖;
可太和帝崩逝,大燕更如高山滚石,无力回天,她亦不再是那千娇万宠的晋安公主,而是件随意被赐下,昭示新帝仁慈的货物,任人践踏,毫无尊严。知遥轻嗤一声,眸中闪过浓烈恨意,不论他人如何说,她父皇又如何残暴昏乱,对她确是实打实宠爱万分。
而言荣,他曾深受风琸信重,现却夺了她大燕江山,夺了她阿弟皇位,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又怎能叫她不恨。可再恨又如何,仇人终归活得好好,且越发势大,眼见就能一统天下,而她依旧只能忍耐,不能有半分不敬。
她当是有委屈的,太和帝曾言要选天下最好男儿为她驸马,故千挑万选皆不满意。现却连一房正室都做不得,唯当个曲意逢迎的侧室良娣,这本是她最瞧不上的,又不得不咬牙认下。哭闹抱怨?不是不想,可最爱她的人已然不在,这样行止又有谁会为她心疼,徒惹人厌烦而已。
“公主……”知遥的话敲击在倚翠心尖,叫她痛彻心扉,倚翠泪盈于睫,悲从中来,忍了许久才哽咽着劝道,“您别伤心,总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