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朝中那班大臣能够俯首帖耳,唯自己之命是从,那他们暴于内而迫于妻,于元烨而言又有何所谓呢?
于是元烨开始大力旌表节烈,也因此接到了江永唯一一封来信。敌对与崇敬往往是并存的,对于这位主导多年国际外交,奠定天下三分格局的长者,元烨以民族与政治的立场忌惮他,同时又跨越一切隔阂,渴望他的认同。江永的著作,域内封禁的不少,但元烨每一本都仔细读过。他仿佛看见一匹锋棱瘦骨的老马,在解除所有现实的负重后,意志坚定地将未来疾驰。元烨是受国之垢的社稷主,不敢去追逐那抹飞扬的思绪,但他愿意在无关宏旨处留一线恻隐之心——“人命至重大,而死丧者恻然之事也。夫修短寿夭当听其自然,何为自殒其身耶?不宁惟是,轻生从死,反常之事也。若更从而旌异之,则死亡者益众矣,其何益焉!此后夫死而殉者,当已其旌表。王以下至于细民,妇人从死之事,当永永严禁之(注25)”。
江霖八岁时,尚不通男女之情,他对世事的洞察得益于生来的敏锐,带着未被打磨的天真和残忍。在从常熟返回的马车上,一整套宋刻本《东都事略》几乎将小儿淹没。江霖歪在祖父身边,揉着睡眼问道,“虽称三纲,子与臣与妻实非并称。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声息相通,血脉相连,恩义岂遁逃于天地之中?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若无天下之责,则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以天下为事,乃称为臣。夫妻之伦,需由男婚女姻,合二姓之好。妻者齐也,《说文》以女子负架荷物以治内职,《易》家人卦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祖父想让千万女子能够独立治生,自主从业,令其摆脱囚奴之苦,难道不就是要推翻僵化儒学、铲除天下宗祠吗?”
张苍水正与车夫轮流赶路,他交出缰绳,将脑袋探进车帘,“小公子所言有理。宗法尊男而卑女,重内而轻外,摄权本于血缘亲疏,叙等忽于德才优劣,虽有救贫恤孤、赈灾助学之举,然先时赵总督之困,今日柳夫人之难,不正见其合食之非恩、通财之不义?”
钱文斌的独子钱宗亮于此年病逝,留下寡妻与呱呱啼泣的一双儿女。灵堂未撤,钱氏宗族中的豪强便来勒索金银、田房、香炉古玩等物。他们日夜搅扰,言语卑劣不堪,柳夫人无法招架,一封手信请来江永。以其在江南的威望、背后的势力甚至景朝的严密保护,钱氏族人纷纷知难而退。柳夫人年已老迈,料先夫毕生藏书难以保全于乱世,遂在酬赠江永一整套《东都事略》后,委托江永的门生张苍水与黄树之子黄复将它们运往保宁,交由江颐处置。她只给自己留下乡间的一所田宅,将其余家产全部出售。换来的银钱,一半交予儿媳,让她带着孙儿们迁往南方,既是躲避战乱也是躲避宗族的掠夺。剩下一半则交给张苍水与黄复,嘱咐他们招募兵马,要与萨人抗争到底。
而张苍水提到的“赵总督之困”,则是另一桩世情公案。前绍兴知府徐承业受谗惨死后,他唯一的女儿徐蕙被江永带去四川,在成都安然长大。她与当地士绅之子梁正康青梅竹马,十九岁结缡,五年来琴瑟和谐,羡煞旁人。延兴十二年,正康罹患重病,徐蕙日夜陪护身侧,直至丈夫完全康复,才发现婢女梦蝶的腹内小郎已许大,仔细询问,竟知她与正康早就偷度云雨,做下暗结珠胎这等丑事。素来温顺的徐蕙心底,陡然生出对丈夫的怨恨。她与正康从内宅争执到公婆面前,却被一句“五年无所出”打灭了气焰。一家人铁了心要留下那条孽根,任由昔日的婢女向徐蕙作威作福。梁正康得了父母撑腰,忽而改换一副嘴脸,不仅对徐蕙百般冷落,一朝听信梦蝶的谗言,竟对发妻大打出手。徐蕙不堪忍受,连夜叩响总督府的大门,恳请赵煜阳为自己做主。煜阳听闻事情原委,出离愤怒,第二日清早梁家上门要人,被府上家仆一路打出了街口。
当世以离婚为大恶,当真恩断义绝,惟夫可去妻,妻不可自绝于夫。赵煜阳一纸诉状告至臬台,请四川按察使判定二人和离。消息一出,全省哗然——太多人将男子纳妾偷情视为寻常,妻子不能容人则是妇德有缺。彼时周瑛已逝,徐蕙半夜投奔鳏夫,沦为街谈巷议,而后又多少凭仗他的权威,将和离之事闹上公堂。坊间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让同居檐下的两人彻底心意相通。徐蕙以净身出户的代价换得结束婚姻的主权,按察司叛她离异归宗后的第三天,煜阳大摆彩轿花灯,将徐蕙坦坦荡荡地迎进府中。
江永把孙儿搂进怀中,揭起窗纱,目光投入深重的夜色。江上一点渔火,枝头数声寒鸦,他叹了口气,似是发问,似是喃喃自语,“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家族之外,仍见不公。铲除了天下宗祠,之后呢?之后呢?”
“名教不灭,则君权无制,所委官僚,假天子之威以侵下,下者复侵其下,如垒叠之高山,必使庶民断脊折腰,”江霖道,“身居末流者不能保其膏血,惟以暴内凌妻,其怒方平。是故欲求男女之平等,必先求众生之平等。取乎其上,得乎其中,非仅赈济、置产、宣教、立规所能致也。”
赵晳还想与他争论,被赵蓁直接打断,“要谈政事到衙门去谈,莫污了这宝马香车!”
二人当即噤声。藏月从角落跳到赵晳的腿上,冲着肉饼“喵喵”直叫。赵晳撕了一小块喂它,把剩下的锅盔专心吃完。马车很快停在赵府门前,赵晳抱着黑猫先行下车,身后跟着手捧医箱的江霖与满眼惺忪的赵蓁。顷刻之间,自角门涌出十数名仆役。老妪们围拥着赵蓁、赵晳向府中走去,埋怨得亲亲热热,担心得絮絮叨叨。小厮们则视江霖为洪水猛兽,警惕地摆出架势,在他身前堵成一面人墙。赵晳见状,连忙解释道,“这位便是余姚江霖公子,快请他进来,随我去拜见伯母!”
为首的侍女走到江霖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福身道,“原是江公子光临,我等多有失礼之处,尚祈见谅。请公子在此稍后片刻,奴婢即去通报——”
“自家人,不需这些繁文缛节,”赵晳把黑猫放在地上,挥手招呼江霖道,“霖弟,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