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勰重病多时,已至临终之际。杏黄的锦被散发出浓郁的药气,仿佛包裹着的是一棵干枯的人参。李默坐到床边,轻轻一握他的左手,竟生怕要扭断细瘦的胳臂,“九思,朕来了。”
“陛下……”
“你说,你说。”
“臣……一生庸碌……上愧……列祖列宗……下愧……苍生黎民……玷尘明世……早死为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流下两行冰凉的泪水,“唯是……儿女年齿尚幼……今日一去……将同断根之草……恐难……得天长命……伏乞陛下……与……娘娘……垂怜……”
“放心,有朕在,定不会叫两个孩子孤苦无依!”
“只怕……李元党羽……贼心犹存……仍要……置我孩儿……于死地……今日遇刺……便是明证……”李勰的胸腔剧烈收缩,激动得不住咳喘起来,“韩王府中……皆是……无用之人……恳求陛下……顾念……皇祖血脉……将李辰、李庚……养在宫中……如此……臣……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李默心中大恸,泪水涟涟地看向妻子。杨皇后冷眼旁观多时,总算等来图穷匕见,“韩王安心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寄养世子、郡主之事,可容后再议。”
李勰头颅微仰,挣扎着无法起身。他哀求地看向李默,急促的呼吸声淹没所有话语。李默哭得更加伤心,抽噎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九思,你放心。”他霍然起身,向门边走去,被杨皇后急忙拦住,“你要做什么?”
“朕,”李默把这一字咬得极重,“要召见中书令。两个孩子也是连家的血脉,日后如何安置,自要听取连瑬的意见。”
“陛下!”
“娘娘!此事便依了我吧!”威严不过一刻,李默又红着眼眶央求道,“当年若非义父收养,李默如何能有今日?眼下这两个孩儿生母已逝,父亲又是这副景况。我们不愿收留,还能将李氏子孙交予外人?倘若出什么意外,又将何以对皇祖、义父及其双亲于地下?”
说至动情处,中年的帝王突然抱紧妻子。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将她的衣衫哭湿一片。
“但这分明是……罢了,”杨皇后拍抚着丈夫的后背,好让他尽快平复心绪,“有人将局做到这步田地,也不由我们不答应了。”
等到帝后回宫,连瑬和东君、湘君又在李勰的床头坐了会,讲了几句宽慰的话,戚戚然离开。四岁的李辰和两岁的李庚被奶妈抱回各自的房中。陪李勰走到生命尽头的,竟是交疏情浅的了空真人与跟在他身边的侍童。
江霖听他喉中“咯咯”的响声,以为下一刻就要断气,却没想到李勰一喘接着一喘,硬是熬到半夜三更。
短暂的二十余年光阴里,载满了“放不下”与“求不得”,李勰的走马灯转得慢极了。备受父母、兄长呵护的光阴戛然而止于伯父李元的突然发难。他在骊山华清宫养病之时,禁军踏碎王府朱门,昔日欢愉,俱成梦幻泡影。幸而韩王一脉未绝,体弱多病的乐平郡王收拾残党,拼力一搏,于皇位咫尺处却被姑母决然抛弃——李元一死,政变各方激烈竞逐,誓将帝位归于己党。李贞权衡再三,终将皇冕加戴在素无野心的李默头上。
尘埃落定后,李勰从农妇手中抱回女儿,他的挚爱死于崖下,尸骨无存。
被砍成肉泥的兄长将王位传给了他,先前难得好转的身体,经此一事,急转直下。重病卧床之时,小女儿刚学会唤“爹爹”,又查出王妃替身受人胁迫,日日在自己药中投毒。严刑逼供闹得满城风雨,从虐杀正妻的谣言到开棺验尸的实据,命运的大手将李勰无情地推下深渊。他顾不得储位骤失、名声扫地,一意命孙觉清查府中仆役的背景。他挖出不同来历的十余名细作,还没想出最妥善的处置方法,却已躲不开阎王了——当了空真人收到他的书信,与半路遇见的江霖匆忙赶赴王府时,短促的蜡烛正喘息着虚弱的暗红,烛泪流淌、凝固的方向,只是一双未谙世事的儿女。
李元膝下无子,李鼎遂对韩王府的两位皇孙极为看重。李勰常随兄长出入宫禁,与为武帝炼制丹药的了空大师结识。短短几年,亲友俱亡。生命终了,可托后事者竟是只有过数面之缘的了空,所谓金枝玉叶,荒诞得竟像是落魄文人在话本中捏造的笑话。
那场鼓楼大街上惊天动地的刺杀,系江霖一手策划。欲瞒天下之耳目,李勰合该亲自入局。然而他病入膏肓,难以经受任何撞击,索性寻一外形最像的叛徒,将他的脸提前划烂后装进马车。前后护拥的随从、突如其来的刺客,全是潜伏于王府角落的细作。或威逼,或蒙骗,或利诱,或离间,江霖自有妙法,叫他们个个俯首听命。
李勰命不久矣,最好死在街上。
只有死在街上,鲜血的冲击才能掩藏狼藉的名声,以一句“死者为大”唤醒民众最大的同情;只有死在街上,热衷于谈论阴诡伎俩的勋贵官僚才会注目以观,将“修夭有分”疑作天家斩草除根的无情;也只有死在街上,禁宫中的帝后才会畏万民之猜嫌,惕百官之谤议,对李勰的临终托付一再迁就。那句“李元残党”纯属子虚乌有,就连府中的细作也已斩尽杀绝,然而李勰仍是不安。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一切下注,强将一双儿女送入宫中——长安三十年风云翻覆,贺者在门,吊者在闾,皇宫虽非万全之地,到底比王府覆巢安稳得多。何况街头遇刺,众人之疑窦已生,一国帝后为掌控局势、抚定民心,必也要善待李辰、李庚。这一步棋走得妙到毫巅,最为关键的是,李勰竟能对素昧平生的江霖言听计从,“同云……多谢……你了……可惜……不能……早……认识……你……”
江霖侧头看他,双目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悲悯,“伯牙子期,亦不过江口一会(注4)。于万万人中得以相见,我今生都不会忘了你。”
李勰还能够听见他的话,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在脸上逐渐放凉,忽而又挤出一大口病气,没头没脑地问向江霖,“你也……会……想……你……娘亲……吗?”
“我……并不记得她。”
江霖襁褓而孤,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童年的时光里,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向他讲述着父亲:父亲的经历、父亲的喜好、父亲的才华、父亲的早逝……林林总总的追忆,在江霖心中勉强拼凑起父亲的样貌。可是母亲,那位曾为他十月苦辛、给他全副血肉、与他忧乐相连的,再无人同彼此那般亲近的母亲,他却了解得太少太少。
灯烛燃尽,李勰昏睡过去。江霖紧握他的双手,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挽留注定的寂灭。没有人能够在同类的死亡前无动于衷,他感到哀伤、恐惧、无尽孤独。生死之间,原是一道可去而不可回返的大门。就当江霖认为李勰已全身迈过的时候,榻上之人忽然睁开了双眼,“我……刚……见……你……母亲……了……”他最后说道,“她……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