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高仙掌,满城寂静。
唯独太子府中灯火通明,侍女小厮们在偏院中进进出出。
“殿下,您已经守了三夜,还是去休息罢,小侯爷这里,奴婢看着便好。”
顾衿端坐在榻侧,抬手给陆怀归掖了掖锦被。
“不必。”
陆怀归双目紧闭,额上浮着一层虚汗。
他仿佛堕入无边噩梦里,前世今生的记忆都混杂在一处,让他辨不清真假。
一会儿是父母丧生火海时满面泪痕的脸,一会儿又是太子拎着鞭子,托起他的下巴,逼迫他学狗叫。
他不肯,后背顷刻间就被打出血痕。
陆怀归下意识地蜷起身体,紧咬着唇,喉间逸出微弱的痛哼声。
一只手倏然抚上他的后背,将他拢到怀里轻轻拍哄。
“痛就出声,别忍着。”
陆怀归摇摇头,额头贴着顾衿的小臂蹭了蹭,声音发闷,带着浓重鼻音,“不要,会被打。”
抚着他后背的手顿滞一下,又继续起来。
“抱歉。”
他在意识朦胧里,听到顾衿说:“以后都不会了。”
陆怀归轻轻唔一声,算是应答。他额头滚烫得厉害,噩梦不断,于夜里多次被惊醒。
可他每次醒来,入目都是那人冷淡的面容,掌心一直贴着他起伏的后背哄。他病了多久,顾衿也就陪了他多久。
他从一开始的惊惧、愤恨,逐渐变得平静。
汤药被呈上来,热气腾腾。
他被半抱在怀中,苦涩的药味与顾衿身上的檀香混在一起,窜入他的鼻腔。
顾衿将汤勺递至他的唇沿,“喝药。”
“不要,苦的。”
他再怎么逞凶斗狠,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而已。
怕苦怕痛。
他还在病中,无意识说出那句话后,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汤勺忽地从他唇边移开,陆怀归缓缓睁眼,只见顾衿将药碗搁在榻侧的矮几上。
接着,春庭将一个瓷盘呈上来,他有些不解,直到口中被塞了一块饴糖。
陆怀归怔愣了许久。
顾衿的指腹轻触过他柔软的唇舌,轻声问他:“还苦吗?”
他摇摇头。
一勺药重新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抬眸看了看顾衿,只见对方眼底的那一圈乌青。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他还是忍着苦,将那碗药喝掉了。
顾衿一夜无眠地照看他,直到后半夜他的烧退下去,才缓缓阖目。
掌心还贴着他的后背,维持着原来哄睡的姿势。
*
陆怀归醒来时,听到一阵窸窣声。
顾衿正背对着他换朝服,清瘦身形裹在宽大朝服里,更显其身姿濯濯如柳。
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顾衿转过身,他忙闭眼假寐。
可顾衿只是看了他一眼后便收回目光,转头问一旁的春庭:“府中可有同他亲近之人?”
“有是有,只是前几日犯了错,冲撞了殿下。”春庭道,“您让人打了她几板子,这会儿正在柴房关着呢。”
顾衿眉心轻蹙,冲撞这事可大可小,左右他也不是个为难人的,照顾陆怀归又缺人手,于是摆摆手道:“那便放出来罢,拨到这里来。”
春庭俯首称是,下去办事了。
周遭渐渐寂静下来,陆怀归再度睁眼,正与顾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一顿,眸光闪烁:“殿下……”
顾衿喉间轻嗯,伸手覆在他的额前。
“烧退了,”顾衿将手移开,又给他掖了掖锦被,“还是要多休息。”
陆怀归抿抿唇,又点点头。
说罢,顾衿便负手离去。
陆怀归直勾勾盯着顾衿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收回。
晨光微曦,透过槛窗落在了他肩膀。
陆怀归垂下眼,指尖摩挲着锦被,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
那么冷冰冰一个人,怀中竟也是暖的。
再抬眼时,门外站了个人。
那人着一袭鹅黄襦裙,挽着丫鬟发髻,缓步向他走近。
恍惚间,陆怀归像回到了前世,柴房门被推开,刺目光线照得他眼睛很痛,他在视线模糊里,隐隐瞧见一个人影。
她端着一碗粥,在他面前蹲下来,轻轻地唤他:“阿归。”
陆怀归眨了眨眼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面颊冰凉一片。
鸣柳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地问他:“阿归,怎么哭啦?是不是太子殿下又对你……”
陆怀归怔怔看着鸣柳,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上天原来这么作弄人。
死而复生后,又让他得见故人。
他抱了她许久,才呢喃出声:“鸣柳,是鸣柳啊。”
鸣柳身躯僵了一下,纵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抬手轻抚他的后背。
“嗯,让阿归担心了,对不起。”鸣柳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又问他,“奴婢不在的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有没有又那般对你?”
陆怀归沉默半晌,松开了环着她的手。
“没有,他很奇怪。”
“奇怪?”
他轻轻嗯一声,“自从他落水失忆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失忆后人的本性难道也会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