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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衿闻言,淡声道:“那便让他去前厅等……”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不必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朱红宦服的人从院门踏进,他面白无须,双手捧圣旨,玉柄拂尘搭在臂膊间。
此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内宦,熙公公。
“咱家宣完圣旨便走。”熙公公展开手中的圣旨,道,“太子、太子妃接旨。”
两人对视后,跪地稽首。
“镇远将军陆远澜之子,今太子之妻陆怀归,念其父母见背,孤苦伶仃,特邀其与太子一同入宫赏宴,共度除夕佳节,钦此。”
陆怀归垂眸,久久都没有接旨。
前世太子性情暴虐,处事上却又处处受皇帝掣肘。
他在太子府中受尽磋磨折辱,本以为那圣旨是救命稻草,不想却成了催命符。
他在接过圣旨后,当天夜里便被太子毒打一顿。
他本就身躯孱弱,又赤裸着身子在雪中整整跪了一夜,很快便高烧不止,险些要了半条命。
而那一天,也是他父母的忌日。
他连去祭奠的资格都没有。
熙公公捧着圣旨,等了许久都不见陆怀归接,顿时不悦道:“太子妃,您还不快些接旨,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他缓缓抬起头,乌瞳中的恨意将收未收,仿佛不见底的深渊,死死凝视熙公公。
熙公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不觉间竟后退了一步,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抬指拔高声音道:“你……你敢抗……”
“儿臣代内子谢过父皇。”
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陆怀归临近崩溃偏执的神智也被扯回。
他侧过头去,只见顾衿膝行几步,双手恭敬接过熙公公手里的圣旨,又道:“内子身子不适,还望公公见谅。”
说着,他便向春庭使了眼色。
春庭立马会意,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塞给熙公公。
熙公公冷哼一声,收进了怀中,摆了摆拂尘道,“望二位莫辜负陛下一番美意。”
说罢,便甩着拂尘扬长而去了。
顾衿微微颔首,将陆怀归牵起来站好。
陆怀归跪久了,腿弯又有些隐隐作痛,眉心皱起来拧成一团,额角浮出细汗。看起来像是在忍。
顾衿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衣袖猛地被人扯住。
他的身躯僵硬片刻,还是转过头。
“殿下,”陆怀归抿着唇,头垂得很低,手指用力攥紧他的衣袖,“方才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要知道,这种事,可大可小,大则受牢狱之灾,小则小事化了。全看那宦官心情。
若不是今日有顾衿在,他怕是早被那宦官误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是以,这是多次虚假的道歉里,唯一含了真情的一次。
顾衿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发顶,再说几句安抚的话,猝然又瞥见他袖间被戒尺打出的交错红痕,和他有些打颤的腿,脸色又沉下来。
他收回手,将袖子扯回,冷声道:“鸣柳,带他回房。”
陆怀归见状,也不再纠缠,任由手中攥着的衣袖被顾衿一点点抽离,转身随鸣柳离开。
一路上,陆怀归都沉默无言。
鸣柳看他这样,以为他是失落难过,便温声劝他道:“阿归啊,殿下他的性情便是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他也很在意你,不想看你受伤受委屈,但你还帮着教习先生说话,殿下难免也不舒服。”
陆怀归猛地顿住,忽然开口道:“他在意我?”
鸣柳怔忪片刻,又很轻地点头。
“对呀,殿下之前回来过一次,还把这个给了我,说是每天给你涂腿,会好得快些。”鸣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在他手里,“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
“但那天夜里,我亲眼看到,殿下他给你涂药呢。”
陆怀归看着手里躺着的小瓶,一时竟有些失语。
他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又不是真的想知道顾衿在不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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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陆怀归送到偏院后,鸣柳便下去做活计,临走还不忘叮嘱陆怀归用午膳。
陆怀归点头应声,推开紧闭的房门。
一入眼,便是一桌泛着热气的菜,桌边还坐着一人,似是等待他许久。
见他回来,对方连忙起身,恭敬道:“小侯爷。”
陆怀归摆摆手,坐到那人对面,斟了杯水仰头咽下,动作间,宽大的袖袍从腕间滑落,依稀可见被戒尺打出的血痕。
“小侯爷,我们这样,是否做得太过了?”那人看了眼他的手臂,缓缓开口道,“在下看来,太子殿下着实真心待您,我们还要接着按计划来么?”
再者,陆怀归算自己半个主子,真把人打伤打残了,他这颗脑袋还是早早捐了罢,不必去向周澄复命了。
陆怀归垂眸,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臂上交错的红痕,怔然想起那只发颤的手,和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先用膳吧。”陆怀归蜷曲了一下手指,“计划的事,从长计议。”
对方啊了一声,“原计划,我们不是除夕那天离开太子府中么?那时候戒备的人少,我们也好行事不是?”
陆怀归没说话,捧着鸣柳煮的腊八粥,兀自喝了。
须臾,他才放下碗,缓缓开口:“除夕那天,是宫宴。”
“那宫宴,您之前不是说不去的么?”
正如对方所言,计划是他按照前世事件的发展制定的。
他被毒打一顿,再被拴着铁链关起来,只能隔着柴房的窗户,看烟花在夜空绽开。
最后趁守卫松懈之时,顺理成章被人救走。
不想这一世变数太多。
而最大的变数,是前世折辱凌虐他的太子,这一世却待他……
他忽然觉得后悔,倘若重生那一日直接将顾衿一举击杀,又何来今日这诸多难题?
“之前不去,现在要去。”陆怀归道,“圣旨已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