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打人?”
她声音还是同平常一样温和,但语气很凉,带着一种对施暴者天生的鄙夷。
新沂一下被这种情绪中伤,他抬起眼看向苏盐,“她造谣。”
苏盐直视着眼前这个介于少年和年轻男人的双眼,“造什么谣?她说什么了?”
新沂耳边回响起李荷的声音,小麦色的脸憋得发红,一下侧过了脸。
苏盐见新沂再次陷入沉默,心里的火直接往上窜了好几倍。
但又不能逼新沂开腔。
“算了,你回去吧。”
她转身就走。
新沂却一下急了,紧跟两步,“你去哪儿?”
苏盐没说话,一下走出公寓大门,站在外面的台阶上攥紧手里的手机。
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闷燥间,听见身后那道沉闷的声音说:“你、你去找迦汀哥解释一下吧。”
“解释什么?”苏盐猛地回头。
新沂看着苏盐的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他两手垂在身侧握紧,“我不知道……反正你告诉他,你就是你。还有,我、我没有那种想法。”
一晚上所有人都在跟她打哑谜,苏盐简直烦透了这种不得不猜但又不得其法的感觉。
苏盐正要出声,新沂再次开口,“李荷好像去南山了,我不确定。”
苏盐一下愣在原地。
旧日的太阳越升越高,她站在那间院子的中央,身上的汗水浸透衣衫。
新沂看着她陡然变白的脸色,瞬间也慌了起来,“你要不要——”
苏盐转身就走。
快走到斑马线了才反应过来方向不对,然后才急匆匆再次转身,穿过公寓大堂,从后门去停车场。
她走得很快,找到停车位开了车门就坐进去,没有任何犹疑地发动车子。
车轮动了,旁边副驾车门却被人从外面一下拉开,一个身影钻了进来。
新沂说:“我跟你一起。”
苏盐转动方向盘,直视前方。
车子滑进车位,汇入主道,驶出两条街之后她仿佛才听见新沂刚才说的那句,轻点了一下头。
许久没去南山那一带,苏盐却不用开导航就知道每个路口该往哪里拐。
起初车速有些快,新沂坐在副驾不由得抬手握住了车顶把手。
他转头看着苏盐,绷直唇线,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出声提醒。
后来苏盐自己把车速减缓了,她握着方向盘的力道也慢慢松了许多。
窗外的霓虹灯偶然照在她的侧脸上,表情平静到绝然。
半个多小时后,二手捷豹驶到南山别墅的小区门口。
因为不是事先登记过的业主车辆,因此被保安拦住停在入口前。
新沂看着苏盐的侧脸,忽然生出退意,他迟疑地出声,“苏经理,回去好吗?”
苏盐闻言,一边拿起手机拨号,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
电话接通了,她对那头喊了声“舒阿姨”,她说:“我在小区门口,可以麻烦您跟保安说一下让我进去吗?”
听起来语调平和,无波无澜,实际上她都忘了问闻迦汀在不在。
“你来了?”舒阿姨诧异苏盐的突然造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和闻迦汀约好的,于是说,“你把手机给保安,我跟他说一下。”
“好,谢谢您。”
苏盐从车窗把手机递给外面的保安。
交涉过后,保安很快放行。
南山别墅里面住的基本都是海城的老钱阶层,很少有房源在市场上流通。苏盐此前并未进过小区,但奇怪是根据舒阿姨的口头指路,她开着车在夜色中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幢园中种了一棵参天梨树的红瓦小楼。
前院的铁艺院门是开着的,院中停着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银色奔驰,和银色奔驰并排停着的是一辆粉黄色保时捷。
苏盐视线顿了顿,然后才移动目光,扫过保时捷另一侧车位上的亮粉色奥迪。
李荷的车。
苏盐没把车开进院门,而是就近停在路边。
她熄了火,在座位上静了几秒然后才开门下去。
舒阿姨从里面出来,样子看着有些担心,“小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刚才小荷也来了,她是哭着来的,这会儿在楼上书房里,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苏盐笑了下,“可以让我进去吗?”
舒阿姨看着苏盐的脸色,又看看随后从二手捷豹中下来的新沂。
她点点头,“来吧,外面热,进去喝点我做的冰镇糖水。这段时间我也忙,没给你送东西……”
说到这里舒阿姨一下住了嘴。
其实她从闻迦汀的态度看出他和苏盐之间出了问题,不再给苏盐送东西也是闻迦汀吩咐的。
“冰镇糖水今天先不喝了,谢谢您舒阿姨,请您告诉闻医生一声,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他说。”
苏盐笑着说。
舒阿姨迟疑地点了点头。
进屋,舒阿姨让苏盐和新沂先在客厅坐着等一下,她去楼上看看。
正说着,楼梯方向传来抽泣声,苏盐转头,就和站在台阶尽头的李荷和阮媛对上视线。
李荷看见苏盐,本已平缓的脸色忽然再次变得愤懑与憎恨起来,特别又看见新沂和苏盐在一起,她眼里的嘲讽和怒气像是要化成实物。
“你们来干什么?背着迦汀哥不够,还要来他家里当面让他恶心!”
李荷声音很大,出口就把苏盐和新沂再正常不过的朋友关系往不堪入耳的方面引。
新沂“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起身。
李荷见他两手紧握,居高临下地梗起脖子,“还想打人吗?来啊!有本事你来啊!!”
新沂胸口起伏,眼神既愤怒又憋屈。
舒阿姨见状,赶紧安抚新沂,“别别,先坐下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她一面拦着新沂,一面转向台阶上的李荷和阮媛,“媛媛你劝劝小荷,兴许是误会,话可不能乱说。”
阮媛站在李荷身边一直没作声,仿佛没听见舒阿姨的话似的。
她只专注地看向客厅里的苏盐,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是她。
不似那天在澜山公寓的匆忙一瞥,她目光一寸寸扫过苏盐的脸,眼里露出惊艳。
难怪闻迦汀喜欢。
可是再想起刚才李荷在书房里对苏盐的指证,阮媛眼里的惊艳瞬间全都变成了不齿。
苏盐也在看阮媛。
不过不是看她甜美的长相,而是她身上的素色真丝睡衣。
和苏盐在云栖经常穿的那套款式很像。
像也是应该的。
毕竟,是闻迦汀喜欢的类型。
苏盐忽然弯了下唇。
她脸上的笑意引来李荷更加汹涌的愤怒,也招来阮媛更强烈的反感。
但不等她们出声,苏盐先发制人,或者说捅破今晚所有的谜底。
“所以,你告诉闻医生什么了?”苏盐笑着问。
李荷闻言,“呵”的一声,“你自己做过什么还用我告诉吗?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叫什么?”苏盐打断她永远偏离重点的咒骂。
李荷一顿,愤怒中掺杂着得意。
她仰起下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换个地方换张脸生活就没人认得出——”
“你去过‘野·桥’的地下室?”苏盐兀自猜测。
李荷一顿,满脸都是被苏盐接二连三打断的不满。
苏盐轻轻点了两下头,她应该想到的。
关于那个夏天,顾琳不可能只留着一张照片。有一就有二,就算苏盐抽走了一张,也无法保证没有其他照片被人发现。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照片,苏盐也不可能永远守着她曾经是苏小渔的事实。
对于秘密会败露,她早有预料。
可以说,和闻迦汀在一起的每一天,她脑子里总有一根神经在提心吊胆被戳穿。
但也很矛盾,有时候她被这个秘密折磨,甚至想自我揭发算了。
她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自毁倾向。
苏盐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
“除了知道我以前叫苏小渔,还有呢?”苏盐问。
“哼!当然还有!都说了你换了脸……”
“够了。”
李荷第三次被打断。
但这回不是苏盐,而是一道冷冽低磁的男声。
苏盐循声仰头看过去,那人穿一套沉黑的衬衫和西裤,夹着烟慢慢从光线暗淡的走廊深处走到被复古吊灯照到的栏杆边。
冷白的肤色,神色凌冽,一贯带笑的桃花眼笑意褪去,只剩冷寂。
“迦汀哥……”
李荷转头看见闻迦汀,脸上顿时浮现委屈的神色。
“我给常老师打了电话,她和李叔很快过来接你。”
闻迦汀说这话时没看李荷,目光透过室内迷蒙的光线,朝一楼客厅扫去。
李荷不满,努了努嘴,但终究还是“哦”了一声。
苏盐却笑了,她望着闻迦汀,“为什么不让她说?反正大家都知道了,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不是吗?”
闻迦汀微微蹙眉,“苏盐。”
“你应该叫我苏小渔。”苏盐迎着他的目光,一毁就毁到底的冲动。
她说:“抱歉闻医生,我们早就认识了。六年、不七年前的夏天,在渝城,你还记得吗?”
闻迦汀皱起眉,“好了。”
苏盐歪头,“好什么?你记得还是不记得?我提醒一下你吧。七年前你和顾琳霍东衍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去渝城旅游。你们包了一间民宿的三楼,一个叫小渔的女学生在民宿里暑假工,你每天起得很晚,她负责帮你买早饭送到房间里。”
“苏盐。”闻迦汀今晚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苏盐却只觉得这两个字讽刺,她不管不顾接着说,“有天小渔说她不太舒服,想请你这个医生帮她看看是什么毛病,你好心帮她检查身体,她却诬告你想对她不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小渔是个丑八怪,她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
苏盐说完,整个空间静寂无声。
所有人,除了闻迦汀和她自己,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即便是李荷,在听到“诬告不轨”这段之前,她也只是从“野·桥”影音室里的相册发现苏盐就是苏小渔而已。
手中的香烟兀自燃烧着,青白的烟雾腾腾袅袅,在眼前轻薄铺陈,如同一张断而不散的网。
透过这张网,闻迦汀用那双沉寂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楼下的苏盐。
苏盐仰起脖颈,回视他。
如同这些年,她对他充满愧疚和迷恋的姿态。
某个瞬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进苏盐的脑海,像子弹一样击中她。
“……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闻医生?”
苏盐是笑着问的,耳边有个声音在替那人回答,不是,没有,不可能。
这声音由低到高,由慢到快,直至疯狂。
可高站在栏杆边的那人没有搭腔,他只是微垂着眼地将指间的眼缓缓送到唇边。
一刹那,苏盐心里那片隐秘的荒原摇晃,坍塌。
声响震耳欲聋。
原来被人揭穿谎言不是最残忍的。
最残忍的是,到谎言被揭穿的最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没有秘密的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