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去“问”。
Sea在商谢词的指挥下表现出令人侧目的契合度。
他的狙击不再是训练赛里昙花一现的神来一笔,而正以一种沉静稳固的姿态,逐渐填补上Moon离去后在远程火力上留下的那片令人心惊的空隙。
他沉默如磐石,锋芒却如同淬了暗火的钢钉。
每次Sea在关键团战中打出致命一枪,为队伍撕开突破口后,江挽晏都会下意识地、飞快地侧眸去看商谢词。
商谢词通常没什么表情。
她的视线紧锁在屏幕上,嘴唇抿着,喉结偶尔会因为某个指令而无声地滑动一下。
她的右手会稳稳地悬停在键盘或鼠标上方,像蓄满力量的弓弦。
直到某一局紧张激烈的练习赛结束,Sea在耳机里报出最后一个数据。
江挽晏照例侧目,却发现商谢词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弧度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像石子投入寒潭,微澜转瞬即逝。
她的指尖甚至极为放松地在桌面上轻敲了半拍。
——那是个非常短暂的、完全私人的、带着明确赞许意味的动作。
只有那一下。
江挽晏的心脏在耳机的隔音世界里猛地撞了一下胸腔。
仿佛沙漠跋涉的旅人终于窥见一片转瞬即逝的绿影。
不是答案,却更像是指引航向的灯火一盏。
那晚结束训练后,江挽晏坐在机位前,鬼使神差地点开了Sea最近的训练数据记录。
鼠标滑动,她仔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参数和击杀点位分布图。
Sea的成长轨迹堪称教科书般的稳定上升曲线。
“在看什么?”
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斜后方响起。
江挽晏背脊瞬间绷紧,如同潜伏的兽类被骤然点亮的光线捕捉。
她没有回头,心脏却在耳朵里鼓噪。
“…...Sea的数据。”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进步很稳。”
她听见一丝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商谢词似乎靠近了些。一丝干净的、刚洗过的棉布混合着温热气息的暖意轻轻拂过她的后颈。
屏幕上Sea的数据还在滚动。
短暂的沉默,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服务器风扇的低鸣,训练室外远处城市的车流声,都被无限放大。
江挽晏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奔涌,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唯恐惊扰这悬在半空的寂静。
然后,她感觉有什么温热干燥的东西,极其短暂,几乎是羽毛拂过般的轻柔,蹭过了她死死扣住鼠标边缘的右手小指指尖。
快得像是错觉。
“嗯。”商谢词的声音贴得极近,低沉的气息几乎带着点气音落在她的耳廓上,清晰得像耳语,“…是有眼光。”
不是对Sea数据的评判,倒更像是对江挽晏正在做的这件事的…盖章认定?
江挽晏全身的血瞬间直冲上头顶,烧得脸颊耳根一片滚烫。
那根被轻蹭过的指尖更是如同被微弱的电流贯穿,一片酥麻。
“不过,”商谢词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目光似乎落在她紧绷的侧脸轮廓上,“你一直也不赖。”
她顿了顿,那短暂的空隙里,仿佛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落下。
“加油。”
商谢词的气息撤远了。
脚步声重新响起,朝着训练室门口,沉稳,节奏依旧。
江挽晏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才猛地吸进一口长气,仿佛差点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屏幕上,Sea的数据图表无声流动。
她慢慢垂下眼睫,抬起右手。
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搓了一下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如同阳光晒过的微温。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训练室的光冰冷刺眼。
可这一刻,心头的恐慌如潮水般暂时褪去了一角,只留下一种失重的眩晕,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密流淌的酸胀暖流,悄无声息地漫过荒芜的心堤。
.
手机在衣袋里闷响,嗡鸣贴着腿骨爬上来。
屏幕亮起。
——母亲。
江挽晏喉间一紧。她捏着那点震动,走到无人转角,冰凉的墙面贴上脊背,才按下接听。
“妈。”
听筒里淌出的声音依旧温软,像初春未化的雪水,漫过脚踝,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挽晏,”那声音说,“微博上的事,妈妈看见了。还好么?”
江挽晏盯着墙角一道细微的裂缝,没出声。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丝无声的哂意。
都过一周了。
“早说了,那种地方,那些人能有什么好的……”那边顿了顿,尾音拖得绵长,裹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柔软,“妈妈给你的,不够么?回来吧,好不好?”
江挽晏舌尖抵着齿列,尝到一点铁锈般的涩意。不够什么?是母亲精心铺设的、铺着天鹅绒毯的囚笼不够温暖,还是她给的、足以买断一个“体面”未来的数字不够庞大?
墙角那道裂缝在视野里蜿蜒,深不见底。
不够。
训练室里消毒水混合着能量饮料的甜腥,商谢词手腕透出的、被按压到极限的脆白,还有历史记录页面上那行刺眼的搜索词……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无声炸开,带着硝烟和冰碴的味道。
不够。
她要的不是这些。
“妈,”声音出口,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在训练。”
不是回答,是断崖。
听筒里沉默了一瞬。
那沉默并非真空,而是凝滞的、带着重量的失望,沉甸甸地压下来。
“训练……”母亲的声音依旧温软,却像淬了冰的针,“那种地方,能训出什么好?除了伤筋动骨,惹一身是非。”
伤筋动骨。
这四个字精准地刺中某个尚未结痂的痛点。
商谢词缠着绷带的手腕,Sea数据图表上稳定的上升曲线,还有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阳光晒过的暖意……
江挽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牵扯着僵硬的脖颈肌肉。
她盯着裂缝尽头一点模糊的灰尘,视野边缘似乎又晃过那片颜色发暗的旧肌效贴边缘。
“我有分寸。”她说,语气硬得像训练室抛光的地板。
分寸。
在商谢词那道沉静审视的目光下,她哪里还有分寸?
那份被钉在历史记录顶端的“担心”,早已越界。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绵长的尾音拖曳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江挽晏没再听清。
她的意识像被强行剥离了一部分,沉在训练室那片冰冷的蓝光里。
商谢词低哑的“有眼光”,指尖轻蹭留下的、如同幻觉般的酥麻电流,还有那句落在耳廓边的“加油”……
这些细碎的光点,在母亲话语织就的沉重冰网下,顽强地透出微芒。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心口那片荒芜的冻土微微震颤。
不够。
母亲给的金丝笼,不够。
她需要这片弥漫着汗味、键盘敲击声和硝烟味的战场。
需要精准的指令,需要并肩的枪火,需要……那道沉静目光偶尔投来的、带着重量的一瞥。
哪怕那目光如同审视,哪怕那道边界线冷硬如铁。
“……挽晏?”母亲的声音将她从冰与火的撕扯中拽回。
江挽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训练室顶灯反射的、空洞的冷光。
“训练要开始了。”她切断通话,动作干脆利落,像狙击手扣下扳机。
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眼底那片尚未平息的风暴。
冰凉的墙面依旧硌着后背。
.
也不知道训练了点什么,很快就到了晚上睡觉时间。
江挽晏回到房间后,点开了通讯软件里的某个好久没聊天的好友。
【Pull】:“1。”
几乎是秒回。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111,在在在,咋了?又被队长训了?还是想哥了?”后面跟了个挤眉弄眼的贱兮兮表情包。
江挽晏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停顿了很久。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眼底一丝挣扎的暗影。她慢慢敲下几个字: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
文字在惨白的光里跳跃。她盯着那行字,像盯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心脏毫无预兆地急跳了几下,一股莫名的羞耻和慌乱瞬间攫住了她。指尖飞快地连按删除键,那行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屏幕重新变得空白,像一片茫然的心绪。
她烦躁地抿紧唇,重新打字,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用力:
“你知道商谢词手伤程度么?”
发送。
这一次,对面停顿了几秒。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手伤程度?啧……应该不小吧……”
气泡后面跟着一个摸着下巴思考的表情。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毕竟……那可是Share啊,出了名的训练狂魔加赛场铁人。你看之前离火那破船,不就全靠她和Moon硬撑着才没沉么?打到手指变形都不下火线的狠人,能没点积劳成疾的旧伤?苟延残喘到现在,真不容易。”
对面似乎猛地反应过来。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等等!不对啊,你不是她现役队友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儿你不能直接问她本人???”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咋回事?不方便?关系不好还是咋地?我看你们官博互动还有粉丝拍的训练室花絮,感觉关系还行啊?”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带着浓重的不解和八卦气息。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人呢?说话啊!急死我了!”
江挽晏看着屏幕上连珠炮似的问号,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盛,还夹杂着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她没好气地快速打字:
“你说得对。我要睡了,下了。”
没等对方再发来任何字符,她干脆利落地长按电源键,屏幕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房间被厚重的寂静吞没。只有空调运行的低鸣在耳边持续。
她没动,依旧靠着冰凉的门板。黑暗中,思绪却异常清晰。
高中时,她是坚定的Share粉丝。电脑屏幕里那个ID是Share的选手,操作精准如手术刀,意识大局观超然物外,带着离火在泥泞中一次次绝地反击。
她收集她的比赛视频,在课本的空白处偷偷写下“Share”,像守护一个关于强大与坚韧的图腾。
备考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她像个路人。游戏客户端卸载了,比赛直播不再追,关于“Share”的消息偶尔从同学口中或网络推送里掠过,心底那份炽热的情感像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变得模糊而遥远。
而现在,她是商谢词的队友。那个曾经在屏幕里光芒万丈的ID,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呼吸可闻、会受伤、会疲惫、会用带着倦意的沙哑嗓音说话、会用指尖轻蹭她小指的人。
她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对任何人,承认过自己是Share的粉丝。
更从未对那个如今近在咫尺的人,透露过一丝一毫。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支撑着她熬过枯燥训练的,属于过去的、隐秘的崇拜。
这个秘密,像一颗深埋心底、未曾发芽的种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它的存在,感受着它在黑暗土壤里无声的脉动。
它属于那个在课桌下攥紧拳头、为Share一次精彩击杀而心跳加速的少女,也属于此刻这个在黑暗中背靠着门板、被一种更复杂汹涌的情感冲击得不知所措的江挽晏。
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那颗种子在坚硬外壳下,悄然松动的声音。
“嗡。”
听错了,好像是手机振动的声音。
江挽晏若无其事地捞起手机,还以为又是那个狙击手,下意识解锁,没看到好友的新“问号”。
退出去,仔细看清发消息的人之后,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恨不得把手机扔出二里地。
——【Share.】:“[图片.]”
——【Share】:“你和杰克的聊天记录?怎么不直接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