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房。
子竞撩起衣袍在长榻上坐下,这才缓缓展开那封飞鸽传书。
书信内容不长,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吾儿子竞:
圣谕召汝还朝之事,为父已悉。汝能舍兵权以安新帝之心,免吾门遭疑,父心甚慰。
我们父子为国戎马半生,自吾掌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以来,世家大族虎视眈眈久矣。如今你为家族自屈至此,父心实恸。然汝且宽怀,待为父平定诸部异国,踏平南殷,替天子一统四海,父必为吾儿复爵请命,重掌玄策军虎符。
如今你既已回到建安任职,宜静养韬晦。怀远赵氏一案,我已请杨中书拟奏陈情,向皇上言明,吾儿肃奸之志,纯为社稷,不是有意违抗太皇太后懿旨,别无二心。
此去皇都,倘燕王发难,速遣心腹报我,为父虽远在边关,也定会为你做主。
宣德元年六月十二日夜半 父书于军事府】
扫完书信上的字,子竞将厚重的纸张折好重新归于信封中。
谢骋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大都督对统帅要回建安一事……有何见解?”
关于子竞要被召回皇都的旨意,他已于次日拟信一封,告知于义父严岳,并顺便说明,自己此回要清除掉赵书淮,同时向远在都督中外诸军事府的严岳禀明案件情况。
因而,才有了今日这封回信。
子竞摩挲着信上的封蜡,出声道:“义父当然是体谅我的用意。如今他也已请动杨中书上奏,帮我在赵书淮一事上,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纵使燕王府再如何施压,想来也不致牵连到我身上。”
回想起昨日他杀赵书淮时的狠绝,以及赵书淮说的“报仇”二字,谢骋不禁感慨道:“当年建安夜宴,赵书淮当众羞辱大都督寒门出身,如今您不惜违抗懿旨,不惜冒着危险,在宫中懿旨到来时也要手刃此贼,以雪前耻。统帅为大都督做到这般地步。大都督又破例为您找人说情,这般父子情深,当真深厚无比。”
子竞唇角笑意不深,知道赵书淮与严岳之间有过节的人,如今听闻“报仇”之说,都会深觉,他此番紧咬着赵书淮不放是为旧怨,绝不会有其他猜测。
如此甚好。他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他要让严岳看见,让天下人看见,他此番作为,不过是为全这段“父子之情”罢了。
如今怀远的案子都已了结,谢骋在说完话后,忽然面露难色。
见他半天倏地不声不响,子竞懒散地掀起眸,见他满目忧愁,他大概猜测到缘由。
收好信件,他启唇:“谢护卫在担心‘密信’之事?”
自己的内顾之忧被一举猜中,谢骋踟蹰少顷,问道:“统帅不担心么?”
他道:“毕竟那封密信,是我们俺是何尘劳模仿赵书淮笔迹写的,要是后续被人查出,那……”
“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谢骋话未说完,子竞出声打断:“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信,是何尘劳自己写的,不是我们逼迫他。而且就算他说是我们逼迫,谁能为他做证?”
“后山那些钱财,以及柔然将领的口供,都能证明他通敌卖国。就算何尘劳以后反悔,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人,谁又会相信他的鬼话?”
“而且如果一个人握有你生死的把柄,杀了对方岂不是更加安全?”他语气淡淡:“我们杀了何尘劳,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他如今还活着……”
子竞睨向站在前方的谢骋:“御史台的人向来重物证轻口供,那封信你已反复比对过无数次,每一处顿挫和收锋,都与赵书淮的真迹分毫不差。物证不会出现问题,若你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会因为一个来回倒戈,为了活命的阶下囚,推翻这铁铸般的物证么?”
谢骋沉思着,呼吸不自觉凝滞。
先发制人,在这样的层面上,有时留活口,显然比灭口更加能令人信服。
“更何况…”他继而所有可能产生的问题,将其中的利害层层剖开:“赵书淮可是因为他提供的‘证据’才引出了后面太守府幕僚的举发,换句话说,赵书淮能死,他可是头功。”
“他要是想反咬我们,你要是爱子深切的燕王,是会信一条反复无常的走狗,还是更想将他千刀万剐?”
说到此处,谢骋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逐渐不再担心何尘劳这个祸患,有一天会波及他们。
自打昨日转阴的天,这会儿终于下起了大雨,滂沱的暴雨倾盆而下。
子竞目光穿过窗户,望着淅淅沥沥转瞬便连成密不透风的珠帘,打湿了庭院中艳丽的芍药。
他向来厌恶雨天。那无孔不入的湿气渗进肌理,总让他觉得沾着血腥气。
书房内,唯有雨落在屋檐的声响在寂静中蔓延。
骤然,他毫无征兆开口:“以谢护卫忠贞不贰,据义履方之为人。伪造证据这等事,应让你心中,很有负罪感?”
他话一出口,连带着卢近侍眼神都聚集在了谢骋身上。
诬陷这样下作的手段,谢骋向来看不惯,更不屑为之。
听着榻上人的问话,他缄默不语半晌,才道:“属下…自当行事要秉公执法,可我同样明白,像赵书淮之流,法,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统帅此为,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书淮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也该让他尝尝,被诬告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