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事人发小袁女士的推测,李老先生这辈子最自负的就是他的才华,夸他本人不如夸他作品,方可以这话妥妥能说到他心坎上。
结果李雪亭不买账。
“淑华你这就没意思了,我自己的事自己还不清楚?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至于要小侄儿来安慰,那部戏不行就是不行,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认了。”
袁女士顿时觉得自己客串了个窦娥。
方可以心想,你支线任务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她没拆穿无辜老伯的强撑,一脸萌萌人:“跟我妈没关系,我是真的觉得可惜。
“其实我也就刚看了个开头,单说第一集那场戏吧,亲政当天的万历借十年前刺王杀驾案翻旧账顺便收权,两宫太后,司礼监内部,高拱、张居正等等廷臣各怀鬼胎,整个大明风雨飘摇的时候还在拉扯平衡。加上嘉靖年遗留的皇权失德,隆庆留下的宫闱疏漏,往前张居正用一条鞭法勉强压下去的那些土地矛盾、海权危机、民族矛盾和财政赤字,这些种种暗流,被您用一场戏就初现端倪。
“戏剧张力、人物形象、台词深度、场景调度,都是无声处见功底。这不一听说是您写的,就连忙厚着脸皮找上来了。”
李雪亭听得不住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脸上臊红,赶紧端起茶杯战术喝水。
他年轻时接触的大多是同龄人或者同行,相处起来总带几分文人相轻;自打成了业界毒瘤,愈发门庭冷落。仅剩三两老友,整日抱着点旧日荣光,遗老遗少似的在那儿形影相悼,日子久了他也觉得没意思。何曾被小辈如此直白猛夸过?
一时间把李雪亭说得又羞又窘又得意,还夹着点终遇知音沉冤得雪的委屈,鼻头都酸酸的。
“小方你夸过头了,不过那部戏拍完那会儿,我们也的确都觉得不错。”
清汤大老爷方可以又道:“不独我这么说,您看网友评价,您这部戏渐入佳境,厚积薄发,不同俗流。这不算好剧,那什么算好剧?”
他翻出来豆贴的评价页面给李雪亭看。这部剧冷是冷,冷得都没开分,当然也可能因为播出的时候太早,观众群体都不爱用豆贴。但底下一出溜的好评是实打实的。
李雪亭如获至宝,短短几十条评价却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眼眶都有些涨热了。
本子是他的心血,又哪里真能放得下。
若真接受这次失败,李雪亭大可以靠着过往资历去随便什么古装剧组混日子,写好东西难,写不过脑子的烂片总是条出路。哪怕不主笔,当个历史顾问什么的,或者被当作那些落地古偶的炒作一环,至少还能混口饭吃。
方可以看得懂他心里深怀不甘,耿耿于怀。所以她给他溢美肯定,告诉他还有人在认可他的作品。
李雪亭自嘲:“雄心壮志,只落得个惨淡收场,拍出来没人看,看的人说好又能如何,到底是枉费了大伙儿的心血和光阴。”
方可以便将自己的分析细细讲给他听。
李雪亭只当这孩子在宽慰他,却忍不住被她话里的内容吸引了注意:“没错,我们搞文化事业的不能沉浸在自我世界,自己的坚持和市场需求缺一不可,要达成目的就不能一味蛮干。这个道理我写本子的时候知道,放到自己身上却走了眼。”
他说着眼眶一红,方可以和袁淑华连忙假装专心吃水果。
李雪亭有些不好意思,摘下起雾的眼镜,擦了擦眼角,冲镜片呵口气,又戴回鼻梁上。
“让你们见笑了。”
方可以等他情绪平稳点才继续:
“《1582》也许不适合当时市场的需要,但并不意味着它本身不好。其实近年市场舆论已经有所转向,如今观众阅片量大了,对优质作品的需求也自然会随年龄提升。战后至今两百年,新的阶级壁垒也在逐步形成,一味歌颂鼓舞的童话叙事已经讲了太久,也该试着讲点别的了。
“观众的口味是很宽容的。李伯伯你看,我们拍的《秘密》就没有那么符合公序良俗,也不遵循喜剧范式,我们拍复杂而具体的人,但观众朋友们却没有那么讨厌。
“所以说,随着时间推移,《1582》说不定也会成为大浪淘沙下的漏网之鱼,被越来越多的人欣赏呢?”
李雪亭闻言露出一个有些欣慰的笑:“小方你有这份心就好,只希望有朝一日,真能看到你说的场景。”
显然,李雪亭虽然接受方可以的分析,对短期未来依然持悲观态度。
方可以也不能说自己的俺寻思之力一定能成,这一趟能让李雪亭释怀些许,别真跑去开滴滴,就算是没白来。
于是他话锋一转:“这次来除了为《1582》,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手上有个古装戏的项目在筹备,但我们公司资历浅,有文化的没几个,拍这种实在支绌,伯伯愿不愿意来帮忙?”
李雪亭笑容一敛,露出几分难色,
李雪亭的小儿子李玉鸣已经吃了好一会儿瓜了,闻言马上支持:“爸你帮帮忙呗,难得可以哥这么喜欢你,反正在家你也是偷偷写本子,写出来没人知道也是浪费。”
李雪亭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狡辩,“什么偷偷…哪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