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了歪头,看向从身后走出来的弟弟,这时他才看清了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那是一张未绣完的帕子,很是熟悉的针脚。
“嗬,嗬。”他伸手去够,然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背后,是一把深深刺入体中,只能窥见刀柄的利刃,熟悉的刘嬷嬷的利刃。
刘子佩眼神一片空洞,只觉得自己刺入兄长的手不像是自己的,他的灵魂好像浮出了躯壳之外,冷酷地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对,就是这样,做得很好,你看,他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呢。”
“杨梓瑶”看着那个孩子,语调诡异,分了一抹眼神看向不远处的两人,眼中的血泪更甚,觉得那些零碎年少时的记忆没错,不管过程如何曲折,反派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足够了,不管如何,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足以拌住一个散修的一生,成为缩小她进阶的瓶颈。
“既然我已经是这幅烂样子了,那么拉人下水也不错,拉了那么多人下水,甚至溺亡,赚翻了。”
他淡淡想着,凭借最后的力气死死压住灵魂深处尖叫挣扎的杨梓瑶,冲着远处的云洛扬起一个得意地笑。
在时浔殊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回没戏了,完全没戏,一个散修自己应付尚且吃力,再来一个怪小孩,完全不行。
他还记得,在不久前,他准备趁着时浔殊落单的时候去利用无名吸食他的生命力,或者说,灵力。
这种异色瞳孔的孩子真是少见,作为一个在修仙和魔域都待过的无名小卒,虽是底层,但他见过许多因为“奇怪”而被抓起来的孩子,这种孩子很少见不是口头说说的,或许是因为这些特殊,所以大部分人都会有些特殊的用处。
他当时也是打着碰运气的主意去的,毕竟这么些日子都过去了,已经很少能有养育无名的肥料了,那个散修八成可以,但是变数太多,他不想等了,他急于摆脱这种在腐败身体中慢慢死去的感觉。
反正时间很多,捡个漏怎么了,他抱着这样的心情偷偷摸摸地去,然后被这个在云洛面前“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孩子差点儿打死。
那个孩子就那样轻描淡写地卡住自己的脖子,用那双异人的眼睛打量了自己一番,无机质的眼睛里全是一种对物品的打量评价,然后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勉强合格,走吧。”
刘嬷嬷:不是,是不是油饼:)
他战战兢兢地走了,然后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一段时间,就是在这段时间刘子钦大张旗鼓地搭上了云洛,事情脱去了掌控。
自己这边风平浪静,他便以为时浔殊只是一个有隐藏身份和角色扮演恶趣味的高阶修士,没有兴趣找自己麻烦,于是他就把这件事弃之脑后,没想到,他在自己差点儿劈死那个云洛的时候又冒出来了。
缩在身体里的刘嬷嬷可以说是泪流满面,差点就把杨梓瑶扒拉下来,自己上,麻溜跑了,然后对上了那双眼睛,哦,跑不掉,于是一切的计划都被那一眼推翻了。
刘嬷嬷一开始找上的是刘子钦,可是那个大少爷能利用的是感情,不好利用的也是感情,在大肆散播的无名导致空荡地狱,而杨梓瑶没有“如意”苏醒之后,那个懦弱的大少爷崩溃了。
顺理成章地,那种精神状态不好的搭档太难控制,在他决定直接把杨梓瑶的身体拿来用之前,那个小少爷就主动找来了。
时浔殊猜的其实是一半一半的,大范围无名的散播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当一个事物出现在你的周围并且日日相伴的时候,你渐渐地就会习以为常,相比之下,越来越多陷入昏迷的人更让城中恐慌,奇怪的花似乎就是那样走进了人们的视线。
可是,已经晚了,可怜的刘大少爷为爱陷入了疯魔,在杨梓瑶的身体使用了无名之后明显朝着活人的转态恢复的时候,他决定先做掉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察觉到真相的人,城中的气氛随着沉睡不醒之人的增多越发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渐渐地,城中当权之人发现只有自己的裕璜城才会这样,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奇怪的事情出现,那可是裕璜城啊,繁华的城池可以让一个此地官员的钱袋愈发丰厚,为了防止事情传出去,他逐渐加强了城中之人的进出限制,一直到强制城中只进不出。
刘嬷嬷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利用无名迷惑心智的效果将城中昏迷沉睡之人的存在抹去。
这样做是减少恐慌和避免城中之人逃跑的最佳举措,至少刘嬷嬷是那样认为的,而刘子钦面对一切,选择了沉默。
城池的衰败在预料之中,慢慢地,城中昏睡甚至在梦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等杨梓瑶和生前相貌无几的时候,刘子钦恍然发现,偌大的城中,竟是空荡荡一片。
为人迟来的愧疚压垮了他,城中空荡荡的沉重和那些一无所知的苦涩笑脸让他崩溃。
其实杨梓瑶是醒过来一次的,很短,当时刘子钦就守在旁边,他眼中的空寂为妻子的醒来而消散,可那时的杨梓瑶还沉溺在对他的恨意当中,对他的恶语相向是很正常的事情。
自己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背负上了满城的罪孽,死后要步入无间地狱,而自己心爱的人在醒后也不愿意原谅自己,那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呢,笑话吗。
至此,那支撑刘子钦清醒的支柱也倒塌了。
在最后清醒的记忆力,他看见自己拿着火把,在夜色中挨个点燃了提前安置在城中各处的油桶。
周围的人仍旧一无所知,没有人关注一个拿着火把到处走动的无关人等,即使那个人披头散发游走在夜色之中,直到城中大火四起,而城门紧闭。
刘子佩是在那场火后找到自己的,刘嬷嬷被他要求支撑起一个活着的裕璜城和一个不再痛苦活着的哥哥。
没错,那时的刘子钦昏迷着,并没有在那场大火中死去,城中本就不剩多少人了,烧死一城人的大火并不需要一城的火,在最后的关头,刘子佩救了他,即使代价是他自己。
小小的孩子是肉眼可见的脆弱,在众人眼中的存在感也很弱,所以当那个同样小小的魂灵出现并提出交易的时候,刘嬷嬷本来是不想搭理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但是他开出了自己无法拒绝的报酬,于是这样一个交易就这样成立了。
利用“无名”费力地捏造假象,蒙蔽记忆,笼罩城墙之内,大家安然无恙地自欺欺人,直到幻境灭,而他的兄长面对残酷的事实清醒之前,在破碎的幻境中无痛苦地死去。
刘子佩亲手让他的兄长无痛苦地抱着希望离开,而不是再度崩溃地面对残酷,而刘嬷嬷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刘子佩手上可以恢复灵力的一件宝贝
当然,这些事情没有必要告诉云洛他们,不过一个交易而已,事实就像他说的那样,她谁都救不了,因为那些人早已经成了滞留在人间的亡灵。
现在,结束了,一切都到了终点。
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杨梓瑶不断挣扎,能看到从不远处朝这边跑来的云洛,他其实很弱,多年来只是靠着这样一个没用的秘术勉强续命,现在,到头了,然后,最后……
他控制着杨梓瑶的身体向云洛二人的方向跑去,体内和周围微小的的灵力被聚拢到一起,被压缩到了极致。
体内的人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停下,你在做什么,停下!”杨梓瑶说着,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向前而去,那种感觉相当不妙,不妙到她都无暇去管刚才目睹兄弟相残时的崩溃,那股灵力如果突然炸裂,周围仅有的人都会受伤的。
她这么想着,挣扎的力度更大,可是能做到的甚微。
“不要!”刘子佩听见杨梓瑶的声音,意识到什么,喊道。
“砰。”
无形的波动以杨梓瑶为中心向周围扩散,云洛只能压榨自己最后的灵力罩住刘子佩和身边的时浔殊,幸运的是,因为刘嬷嬷这些年来的灵力已经快消耗殆尽了,占有的躯壳也仅仅凭靠“无名”才积攒的一些灵力,因而,爆炸只是小范围的,威力并不大。
因爆炸产生的烟雾消去,原地的杨梓瑶无力地倒下,周遭已经是一片狼藉,身上出现道道因为爆炸而产生的伤痕,嘴角、眼角和耳边都流着鲜血。
此时她只觉得周围好安静啊,脑中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再无一丝痕迹,周遭的喊声也消失了,心底的怨恨和咒骂也消失了,好安静啊,睫毛因为粘连上了血珠而显得有些沉重,好像不是错觉,确实有些沉重,连带着眼皮也是,好想睡一觉。
“嫂嫂!”刘子佩从防护罩挣开,跌跌撞撞地跑到杨梓瑶身边,摇晃着她的手臂,“嫂嫂,你别睡,你醒醒,别睡。”
他常常从梦中醒来,钻牛角尖地认为如果不是那日自己贪玩,是不是嫂嫂就不会跟兄长吵架,后面的一切是不是也不会发生,如果自己再厉害一些,那么是不是就能阻止兄长,最终的苦果是不是也不会酿成。
幻境建立在灰烬和一个交易之上,除了刘嬷嬷,人们都没有任何记忆,只是这个孩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固执地像一个小兽一样对待外界,原来那么乖的一个孩子变成人们口中不好伺候的小少爷,原来那么喜欢家人的一个孩子,亲手结束了兄长的痛苦。
可是现在,仅剩的一个亲人也要离开了,而他依旧无能为力。
杨梓瑶费力地抬手,想安慰他,作为旁观的魂灵,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怎样难过的,可是语言是那样的贫瘠,最后,她只是轻声说。
“子佩啊,嫂嫂很累了,想睡觉了,没事的,只是,睡一觉,跟你没有关系,只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所以不要责怪自己。
杨梓瑶想着,闭上了眼睛,眉间的花钿暗淡了下来。
“梓瑶!子佩!”云洛赶来他们身边,事情已成定局。
云洛看着无声倒在地上的人,一开始见时的温柔魂灵,恢复记忆时的偏执,这个姑娘被人复活,算得上是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却又在短暂的时间之后便再次死去。
第一次是自愿,那么第二次呢,她第二次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想什么呢。
云洛看着面前痛苦的孩子和逐渐冰凉灰败,一点点化为荧光消失的女子,觉得心中有一种无法发泄的感觉,沉重到几乎要将自己压垮。
初入这座城时只是淡淡的异样感,她因为这种怪异的感觉试图追根究底,最后却谁也没有救下,甚至还间接推动了死亡的降临。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自己掺一脚进去,那么那些不好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被再次从土壤中翻出来,是不是就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现在城中的人还会像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样,大家都会继续下去。
云洛在这短短的时间想了很多,自己入人间其实不久,但是,这些日子看到的却比自己在山上的还多,现在这样糟糕的事实让她不免联想起在山上的时候。
自己在一隅月什么都做不了,即使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别人来说真正有用,自己凭借一腔孤勇做的,真的对吗。
云洛有些动摇,也有些畏缩。
而时浔殊只是拉着云洛,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