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样,这些年成长起码让何子仪学会分寸。他们选在餐厅谈话,过了午餐时间,店里没有几人。服务员递上菜单,二人各自点了杯花茶,一时相顾无言,又在饮料送上后几乎同时开口。
韩静节说:“多谢你救我。”
何子仪道:“好彩你查到自己是孟买血!”
这是韩静节全未想到的开场,她有些诧异,何子仪连忙解释:“你讲过自己是O型嘛,Hh型血睇落去都是O型,不小心输错血会好危险……呃我不是讲你会出事,就是……”
他越说越窘,啜了口茶缓解尴尬,最后感叹道:“你居然同我一个血型,都好有缘。”
韩静节也端起茶杯,望着氤氲热气,低声回道:“意外发现的,真是好巧。”
她当然还记得当年在何子仪卧室里的那场谈话。她谎称自己是O型血,而对方向她传授知识,说世界上最多的就是O型血,如有困难应该不缺人帮助。
在经历过父亲横死、堂兄入狱后,何子仪的世界好像没有复杂太多。他依旧认为血型相同的缘分就和当年他们的情谊一样,是命运促成的美丽巧合。对于这种天真,韩静节不做太多评价,只是带过话题:“你这几年过得怎样,Danny?”
有了话头,何子仪终于放松些许:“还不错。到咗英国没多久就做咗手术,复原得算好。之后就一路照住计划读书、升大学。再之后^我爸出事,你应该有见到新闻。那阵我妈受不住,一直不准我返香港,最近才松口气。”
“我有听过。”韩静节平静道。何子仪的痛苦是她人生中的高光,她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但至亲离世的感受她再清楚不过,不必动用演技就能应答:“那段时间应该不容易过。”
何子仪望着杯子,好像那茶杯里有什么奥秘吸引住他。他低头道:“讲出来可能有点奇怪……但那阵我真是成日会想起你。我都成年了,还有阿妈陪住,都觉得好难面对。你当时好小一个,都一个人撑过……”
他的悲伤不是作假。或者说,比起当年接连听到韩静节父母离世时的震惊与难堪,这时才更真切。只是对当事人而言,这样的共情只勾起一点感慨。沉默几秒后,韩静节答:“我不是一个人。况且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可以振作。”
经历过这一切,她对生死另有一番感悟,却也不用说给不相干的人。她放下手中不再冒热气的茶,向前倾身:“原本叔父都想过来见你,但我想,有些话我们两个聊比较好。如果你有什么想问我,可以现在讲,我会答你。”
何子仪固然天真,却也不傻。不管怎么想,那日蓝信一在街上拦下他都很反常。韩静节不想留下隐患,与其任他胡思乱想,不如先堵住他的嘴。
犹豫片刻,何子仪问:“那日,蓝生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
“那日我一大早撞车,家里到处揾人帮手捐血。你也知我家做哪行的,急住揾人的时候恨不得全城都找遍。你刚好去律所问我,我同事打电话到家说有位何先生来找,他们就知你返来了。”韩静节轻声道,“阿哥好运,正好在那边遇见你。”
她说得过于坦然,以至于何子仪有一瞬忘记礼仪,惊讶得太明显。半晌,他说:“当年听同学讲过传闻,没想到你家真是好有势。那当时我要是讲不捐,会不会当场给人请走?”
他话间带着玩笑的意味,韩静节原本该顺着他说几句,话到嘴边却讲不出口。她望住何子仪,严肃道:“底线就是底线,我们会守住。”
她会不惜一切活下去,可将他人当作燃料活下去是另一件事。说来有些矫情,明明她知道人命有价,也不介意杀人,却唯独在以命换命这件事上有些坚持。
何子仪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继续道:“真是命中注定,我那时突然好想去看下我爸当年出事的地方,没想到能帮到你。”
“蓝生当时骑着架车扑过来,我都准备好交钱包,点知他开口就叫我全名,还讲到你。”他笑笑,摩挲着茶杯,“头先我还以为是贩人,但看他真是好急,我就知他讲的是真事,不是演戏。”
他贴心隐去了许多细节没讲出口。对一颗不太强壮的心脏而言,献血是件颇有风险的事,养了几日都还是面色不佳。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与更大的危险擦肩而过,只是他认知中很难想象会有光天化日之下劫人抽血这样的事。
更小的时候,韩静节厌恶他这份天真。不过走到今日,这些事已经不会再让她困扰。没有仇恨也就没有真相,这种安宁她并不想要。只是她后知后觉,想到当日在手术室外面对的是何等艰难的困境。
她的固执狄秋知道,她的朋友们也知道。只是当变量换成何子仪,另一头放的是她的性命,好像就很难取舍。还好,谁都不必真的面对难题,被迫做出选择。
当年何子仪说过,希望自己也能帮到别人。许多年后,他也做到了。她们之间横亘的恩怨绝非四百毫升血能够填补,但有些事无关因果。多个好人,总好过多个自私的坏人,这是和杀人偿命一样简单的道理。
她说:“多谢你愿意帮我。”
可惜另一位当事人永远也猜不到她的心声。何子仪只是有些羞赧地摇摇头:“应该讲多谢的是我,其实,我……”
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可惜还未开口,韩静节先从包里掏出什么,放到桌上。那是一本很旧的高等数学,她十年前从何子仪那里借走的,如今物归原主。
在沉默中,韩静节买了单,没有拒绝何子仪提出陪她等的士的建议。他们很自然地聊起回归、股市和一些无聊话题,直到韩静节上车,何子仪才叫了她一声。他声音很小,犹豫片刻,只是说了句“see you soon”。
他们应该有很多机会再见面,不是所有话都要一次讲完。韩静节笑了,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直至车驶出很远,她才望了眼后视镜,好像还能看见很小一个黑点站在原处。
她关上窗。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何子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