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苏格兰点点头。
132
阿尔伯特曾经凝视过约书亚的背影。
那时约书亚十九岁,阿尔伯特从旧金山赶回来,去实验室看望他。年轻的研究员低头写写画画,肩胛骨在实验室的白大褂下微微凸起,像羽翼即将破茧。阿尔伯特从桌边的地上捡起几张混乱的稿纸,密密麻麻的草稿与验算,墨迹蜿蜒,数字与符号在他的笔下呼吸。然后年轻的男孩抬眼,阿尔,约书亚习惯这样叫他,你回来了——你来看我做实验了?
约书亚的眼睛是绿色的。是那种生动的水绿色,在整个家里都是独一份的鲜活。被这种眼睛注视的人也许会感到自惭形秽,阿尔伯特心想,因为他就是这样,在约书亚面前一句话也讲不出,只能踌躇着把手里的稿纸递到对方面前。又被抓住手腕领到台前。
我做出来了,约书亚说,嘴唇和面色都惨白,而脸颊泛起动人的红晕。只有你知道…快看,天啊,这简直是一种亵渎…
而阿尔伯特是异教徒。
他的信仰几乎是突然而然燃起的。第一次听说母亲与弟弟研究的东西时他只觉得好笑,那时他的工厂正做得风生水起,他正在二十代最意气风发的年岁,不相信鬼神,不相信魔法,也不相信所谓的复活与永生。那是神话,他在给弟弟的信里写,我亲爱的,如果你想要追求一件没有结果的研究,我当然会支持你,但是别把虚构与现实混为一谈,好么?
你尽管看着吧。他的弟弟给他回信,几个单词后面是无数的感叹号,等我做出来,我一定可以做出来!
当时阿尔伯特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于是几年后,当他真的看见这一幕,看见老者变成孩童,看见死者复生的时候,他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一扇窄门,他看见,那扇门后站着复活的拉撒路、空坟墓的天使,以及所有由人类造就的神迹。而约书亚站在神迹旁边,几乎要从肩胛骨振出六条羽翼来。约书亚说,我做出来了,他的面容灿烂,鲜绿色的眼睛几乎熠熠生辉——而阿尔伯特在那双眼睛中预见了灵魂的苦修,因为幸福与灵魂不可兼得,若要抵达至高至纯之境,就必须抛弃凡俗的快乐*,因为阿尔伯特确实足够幸运,他明明白白目睹了所谓神赐的生。
于是阿尔伯特明白他即将要走一条怎样的苦路了。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头,阿尔伯特是迟到太久才看见基督的愚昧者,而约书亚是那扇通往永生的窄门。二十六岁时阿尔伯特跪在教堂里接受洗礼,神父干枯的手指在他前额涂绘十字,而阿尔伯特栖身于教堂穹顶之下,彩绘的出埃及记注视着他的虔诚与献祭,阳光穿透彩窗被分割又折射,他抬头,在一片暧昧的朦胧之中望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端详那张脸,眉骨,嘴唇,鲜绿色的眼珠。
那是约书亚,阿尔伯特心想,我所信仰的主是约书亚。
133
杯中深褐色的液体还剩一个杯底,诸伏景光听见自己变得清浅的呼吸,同时感到指尖刺痛而麻木。他看向咖啡杯,视线中的液体正在颤动,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在颤抖,但自己没有察觉。
像镇静类药物,如果起效这么迅速,是Dexmedetomidine*?他想回忆那些即将到来的症状,培训时一点一点记忆的东西,却发现脑海里只有空白。
于是诸伏景光小声抱怨,“太甜了,”他说,“…下次不要加这么多糖。”
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诸伏景光有些费力地抬头,和那双浅绿色的眼眸对视。阿尔伯特抬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肩膀,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把诸伏景光按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阿尔伯特问,低头贴近诸伏景光的耳畔,近到能闻见男人须后水的味道。
“我从那个天台找到了那枚弹壳。”他说,从脖子里扯出一枚吊坠,黄铜的十字架在两人的阴影之中泛起隐隐绰绰的光,“你就是把他钉在了这样的十字架上——”
“所以现在,我将从你身上讨要回那份神赐的死亡。”
十字架被阿尔伯特拧开,转动,这是一枚小小的注射器,透明的针筒里,淡粉色的粘稠液体晃动出令人作呕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