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灰的细雨之中,肃穆银甲兵士们列队排开,长枪枪尖上映着星点火光。
长公主在回猎场路上遇刺一事非同小可。除了戍守猎场的侍卫,就连驻扎在附近的军队都被惊动了。
雨水模糊了视线,冯妙瑜一面扶着行动不便的谢随,一面撑掌挡雨仰头望去。
为首的是个面容威严的年轻男子。国字脸,一身嫩绿色圆领袍,衣袍上大朵的紫红花刺绣格外扎眼。他就坐在马背上望着冯妙瑜,居高临下,从头看到脚,再从冯妙瑜身上移到被她搀扶着的谢随身上,他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嘲讽似的冷笑。
他身旁那个副官模样的男子咳嗽了几十声,肺都快要咳出来了,那年轻男子才施施然翻身下马。
“末将林修远,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又瞥了眼半只手臂搭在冯妙瑜肩上的谢随,一点也没上前搭把手的意思,只皮笑肉不笑讥讽道:“看来末将好像来的不是时候啊,没打扰到尊贵的您和这位……公子的 ‘好事’吧?”
冯妙瑜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最先找到自己和谢随的人,竟然是林修远——南安侯府世子,亦是张氏为她挑选中的驸马。
嫩绿,配大红大紫。
冯妙瑜在心里暗暗摇头,只觉得可笑。
这人是有多么害怕被她给瞧上了,才能找出这么一件奇葩的丑衣裳来。想必为找出这么一件衣裳来,家里的箱底都给翻烂了吧。
“果然是什么样的将,领什么样的兵。那领头的人没眼色,底下的人也跟着没眼色。”
冯妙瑜指桑骂槐。
担惊受怕了大半日,又这样没由来的被人嘲讽。冯妙瑜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她知道林修远是误会了她和谢随的关系。但这个林修远算是她的什么人?八竿子没一撇的人,管的倒多。
“你,你,还有你,过来搭把手。”
她抬起下巴,随意地点了两三个兵士出来,“这位公子的腿上受了伤,你们当心点扶着他。”
虽说本朝风气开明,但女子还是以温柔贤良为上,南安侯家世显赫,林修远长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他阴阳他人的份儿,哪里被其他人冷嘲热讽过——
何况还是个瞧着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弱女子。
又见冯妙瑜一点都不客气的使唤自己手底下的人,林修远心里那点小火苗,噌噌噌烧得更旺了。
这女子不仅水性杨花,还敢这般无视自己,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真是岂有此理!
他正打算说些更难听的话出来,为自己的尊严找补一下时,一直沉默着的谢随却忽而抢先开口了。
“谢某有愧于公主善意。”
他腿上有伤不便行礼,只微微颔首致意,依旧是行云流水,世家公子的风骨,雨雾里他的眉眼如画,清远出尘。
就连林修远心里都是微微一动。
“不过是三两次擦肩之缘,公主好心送谢某回猎场,若不是因为谢某,公主今日恐怕还未必遭此横祸……公主恩情,谢某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是好。”
他这清清淡淡一番话,既点明了两人的关系,打了个圆场,又说清了今日之事大致的来龙去脉,不可谓不高明。
林修远登时哑然。
原来不是面首啊……竟是他误会她了。林修远抓了抓头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该向她道个歉的。
只是这一路上,他都未寻到一个机会再同冯妙瑜搭上话了。
——
猎场,营帐外。
衣衫上沾染了血与泥,湿哒哒黏在身上,可阿玉却连换身衣裳的心思都没有,捏着手在营帐外来回转了好几十圈,直到看见冯妙瑜完完整整的回来,她一颗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翠珠呢?”冯妙瑜见她无事,便匆匆问道。
“翠珠姑娘也无大碍。只是胳膊上被流矢擦了道口子,我让她先回去休息了。”阿玉道。
冯妙瑜松了口气,拍了拍阿玉的肩膀。
她身边这两个侍女里,翠珠灵活擅于应变,阿玉话虽不多,有点木木的,却更沉稳一些。
“护卫的伤亡情况呢?”冯妙瑜又问道。
这个时候随驾的朱太医也领着几个小徒弟赶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医长着张娃娃脸看着一派和气,却是宫里最会拿捏冯妙瑜的人了,半是强硬半是哄劝的,把冯妙瑜摁到了卧榻上休息。
“大多是受了些外伤,有三个没了,还有五个伤的重,就看能不能熬过今晚了……只是就算是熬过了今晚,有的也不能再握起剑了。”
“你就和下面的人说这是我的意思。不拘汤药要用多少银钱,但凡有用的都用上,能救回来一个是一个。”冯妙瑜沉吟片刻,叹息道:“握不了剑也不打紧,也许没有做侍卫风光,但公主府那么大,总能找个差事养着他们。你先回去好生歇一歇,待明日再置办那三个侍卫,还有车夫周阿七的后事。”
她握着阿玉的手,又提点道:“这笔钱不用从翠珠那里过账,你拿了我的令牌亲自去。这事我只放心你去办。”
翠珠虽灵活,但有时候未免太过于灵活了些。平日里吃些回扣,贪些小财也就罢了,但是在这种事上,冯妙瑜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太医敲了敲医箱,圆圆的脸上,那神情非常不悦。冯妙瑜立马收了手乖乖躺回榻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①。朱太医一怒,虽然不至于血溅三尺,却有一碗又一碗的良药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