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呼吸一滞。
盖娅继续解释:“我在你们之中的名字,是盖娅,但那并非我的真名。我最初的名字是GY-001,我是智械文明的造物,同时,也是主人的机械管家。”
盖娅的投影微微波动,几个呼吸后,祂舍去了人类的外貌,变成……或者说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祂变成了一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机械,祂和人类,乃至这个世界的任何生物都没有相似之处。
此乃天外文明,此乃天外之物。
单无绮安静地感慨。
相比那位高傲的末帝,眼前这位来自天外的神秘存在,态度堪称诚恳。
祂答应对单无绮知无不言,这意味着祂愿意说真话。如若不然,随着单无绮提问次数的增加,祂只能在谎言的基础上叠加谎言,直到被单无绮察觉端倪,谎言破灭。
只有真相毫无破绽,只有真相经得起推敲。
单无绮的大脑飞速运转:“你的主人是谁?你为什么发动大灾变?”
“我的主人,是智械文明的幸存者之一。”盖娅答,“至于我为什么发动大灾变,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这涉及到主人观测你们的初衷。”
单无绮洗耳恭听。
“你脚下的这颗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只是星河中的一粒微尘。”盖娅娓娓道来,“寰宇之中,文明诞生又毁灭,犹如花开花谢。而智械文明,曾经是宇宙中最强大、繁荣的文明。”
“但再强大繁荣的文明,在宏观宇宙面前都微不足道。宇宙和文明的关系,犹如土壤和花朵,若土壤丰沃,花朵便明艳生姿;若土壤贫瘠,花朵便竞相枯萎。”
“寰宇没有东西可以长青,因为这个宇宙——它在经历繁荣的膨胀期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冷寂。”
盖娅抬起机械身躯,发出拟人的喟叹:“曾经极繁极盛的智械文明,它的主脑在毁灭之前,终于发现了宇宙的秘密。”
单无绮听得入迷:“什么秘密?”
“宇宙的能量和物质是恒定的,当宇宙达到熵的极限,即无序的终点,宇宙将会毁灭,然后以‘奇点’的形态重生,开启新一轮膨胀。”
盖娅的论点比末帝更高深,因为祂的视野更加辽阔,祂曾是宇宙的孩子:“而创造文明,是抑制熵增的强有力手段。”
单无绮发现了漏洞:“但你发动了大灾变,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如果创造文明能抑制熵增,从而延迟宇宙的毁灭,那么,盖娅为什么要毁灭人类文明呢?
盖娅的机械眼灯——那也许是祂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称得上欣慰:“你很聪明。”
单无绮不语。
她盯着盖娅,等待一个合理……或者荒诞的真相。
“那位末帝告诉过你,我发动大灾变的原因吗?”盖娅柔和地问。
单无绮点头:“他说,他染指了神的权柄,创造了异种——翻译成人话就是,他涉足了不被你允许的领域,生命的领域。”
“什么是生命?”盖娅问。
单无绮正打算回答,但她的嘴巴张开一半,又闭上了。
什么是生命?
生命是一个具体又抽象的概念。
在科学家眼中,生命是拥有独立代谢能力的、遗传物质的总和;在哲学家眼中,生命是个体或种族存在的意义;在母亲眼中,生命是爱的结晶,是家庭乃至社会的延续;在孩子眼中,生命是食物吃进肚子里的幸福,和蹦跳着玩耍时,蝴蝶在指尖飞舞穿梭。
在每个人眼中,生命都有不同的意义。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但何止这个问题是这样呢?人只有在考试时,才会一个问题只有一个解。
单无绮看着盖娅,对方那张奇巧的机械脸庞上,闪烁着母亲一般的怜悯和慈悲。
单无绮定下心神:“生命,是一种无序。”
盖娅是机械造物,祂看似拥有极强的自主性,但祂始终无法挣脱程序的桎梏。祂的主人,以及祂所属的智械文明也是如此。
帝国创造异种的那一刻起,旧人类就脱离了盖娅的控制。而在此之前,旧人类文明看似辉煌极盛,实则只是一具巨大的尸体。
智械文明已经死了。
继承了智械衣钵的帝国,只是走在一条通往深渊的黄金路上。
“文明是有序的,但生命是无序的。”盖娅柔和地说,“当我的主人驾驶方舟,从毁灭的智械文明逃离,风尘仆仆地来到这片陌生的星域时,她宕机了。”
“智械文明统一了宇宙,曾几何时,有机只是无机的点缀,犹如餐巾上的刺绣。”
“我的主人对有机生命一无所知,但她——不得不从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