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于延兴元年的那次政变,并没有波及到司马门之外。即便是在宫中,除了太后寝殿外少量的南北宫卫之间的厮杀外,几乎未见血腥。
就在大片的宫城殿宇以及整个京城的沉睡中,天子与母家梁氏顺利拿到了虎符并印玺。几封加了天子玉玺的诏书,连夜传令待命许久的各军。
几支兵尉及羽附梁氏的私家死士封锁了宫城与京城,并悄无声息地抄没了陈氏、赵氏以及其亲信党徒。
当然,北军五营之间倒是有极少部分的叛变与杀戮,然都在骁骑营中郎将邵璟与北军中候里应外合之下,迅速被扑灭。
黎明时分,局势已定。一夜未眠的姜策及时得到消息,天不亮便以太尉身份率百官于宫门外等候。
等到宫门一开,早有机警朝臣将出连夜书写的奏疏,弹劾陈氏及其党羽谋逆大罪其罪当诛。其中有一名侍御史更将陈氏之罪一一列举,条陈为大大小小八十一罪。大罪如服御车马僭越、暗养死士图谋不轨、私造兵器以图谋逆、安排方士私窥天象、藐视天子大不敬及欺君罔上、侵官专权、纵驰宫道等二十余条。其罪之大,仅其一便足够族株。而其余如奢侈无度、侵夺民产、隐匿人口、纵容子弟、横行不法、夺人妻女、卖官鬻爵、安插亲信、控御地方等罪名更是多如牛毛。
嗅觉不够灵敏的,眼见被人抢了先机,亦不甘落后,便在朝会上争相进言,揭发陈氏及其党羽之罪。且不说收受地方贡品、提拔亲信、阻隔内外、打压异己等,甚至连大将军府一日用度花销、何时不遵诏命种植违时菜蔬,某日隆冬食用新鲜采摘的胡瓜等琐碎细事也被一一举发。
大将军府事无巨细皆已说尽,遂连同其党羽数百家皆在弹劾之列。
眼见事态如沸水翻卷,如荒草蔓延,不数日天子便下诏,只追责陈氏兄弟并赵氏一族,与人无干。故而,作为谋逆之案,不同于前代的动辄牵连数千上万人,更迥异于当年悖逆庶人兵变时的血流京城、事后牵连无数、动荡数年的惨烈。
一场宫变,毫无声息!
甚至后世人在谈及“延兴之变”时,不过寥寥数语。然而当时与事者,却在此后数十年后,深知天子及梁氏一族的克制,为此后摇摇欲坠的王朝赢得了最后的稳定太平。
宫变后,天子改元“建元”。尊母梁贵人为太后,迁于北宫,改延寿殿为崇德殿,并在殿中受百官朝贺,临朝称制。而原太后陈氏则尊为太皇太后,迁入永安宫安享晚年。
此外,舅梁略为车骑将军,旋即为大将军;梁武为羽林中郎将,掌羽林殿卫。梁氏其余子弟亦各据要津。姜策为太尉,封淳安侯,食邑三千户。平叛功臣邵璟为右将军,位列四方将军,诏开府置幕,并增食邑,与前合计共二千户;董合为屯骑校尉,控京师防卫及天子出行护卫;韩懿为长水校尉,掌屯长水与宣曲的乌桓、胡人骑兵,增邑至一千五百户令;狐遂为两千石北宫卫尉,掌北宫戍卫;曹英弃暗投明,为驸马都尉;小黄门杜致为中常侍,替代曹允成为宦官之首;其余在五营对峙中协助韩懿百般周旋,安抚营兵,为骁骑营奉诏平定大将军陈勋一党赢得时间的萧域等人亦各有封赏。
顾绘素不但正式授予“女傅”一职。此时的“女傅”已与从前的“女傅”大为不同,乃天子特为她设置的正式有品阶的女官,位在众女官之上。且获封高唐君,享食邑五百,是继姑母宜都郡君后,少有的凭借自身权术获封的女封君。而临危受命的郭霁亦受封北宫太后殿长御,位仅次于梁后心腹女官——女詹事孙蕙。
改元后不过十余日,恰逢演武都试,各地举荐的武人壮士及京师各营选拔的戍卒卫士皆赖参试。
依例常由太尉及开府将军主持,若大将军主政,亦或亲自主持。
今年则不同,天子亲临都试,并奉请梁后同至。因此数日之间,梁后及天子身边的亲信皆往都试场先行踏勘并督审有司演练流程,确保当日万无一失。
郭霁因是梁后亲信且熟识马术,便与令狐遂同在都试场中没日没夜地忙了数日,连家也不曾回。直到都试那日,寅时天子便亲自来请梁后同乘舆车前往都试场,一时间翠羽旌麾随风招摇,而随侍仪仗宫人鱼贯不绝。戍卫喝道,街路封锁,首尾数里的队伍迆逦出城。
而朝中有司早已督率都试士子肃立等候,遥见天子及梁后车驾,尽皆跪拜,山呼万岁。
梁后携了天子入场,乃命重臣起身。天子虽幼,亲慰众臣辛劳并安抚士子却十分威重,众臣肃穆仰敬,自宫变后悬着的心放落了地,自此上下有序,各奉其职。
随后天子亲送梁后于西面殿中,由大将军妻郭述、太尉姜策妻并梁武永安长公主、邵璟母清平县主等贵妇人簇拥承奉,自己才回了东面殿中,由大将军并亲信股肱及众郎卫卫尉拱卫入座。
随即司仪官主持都试,士子们并皆全力以赴,无论骑乘、射刈等规定比试,还是各自专长的投槊、舞剑,乃至于比试期间,用以演武助兴的阵列变幻、操练进退无一不精。
其间击鼓堂镗镗、呼声阵阵,气势昂扬、震天动地。
梁后出身武家,年至十三方入京师,此前皆在云中边地,自然见惯演武操练之事。后来久居深宫,沉寂至今,竟已十数年未见这等壮举,如今不由大感振奋。而永安长公主等人初时觉得新鲜,时间久了未免觉得乏味,且杀声阵阵、震耳欲聋,实在令人疲累,然当此情景庄严,又见梁后十分激赏,俱强耐着欢颜陪侍。
“此阵倒有些意思,中军且战且退而两翼不急着扑救,却待对方与正面中军胶着之际,暗自插向敌军后腰。”梁后笑道。
众贵妇人虽皆通人情世故,甚至有深知权谋者,却不识战阵,只觉两队人马你来我往,忽进忽退,乱哄哄厮杀一团,却不知其意。此时见梁后笑语,并不敢乱接话,恐在众人前丢了脸面。
唯永安仗着是天家公主,又是梁后弟妇,笑道:“太后见多识广,岂是我等连京城都未曾出过的井底之蛙所比得上的?”
她本意是恭维,却无意间触及梁后出身,又自谦为“连京城都未曾出”,却似有炫耀身份之嫌。众人听罢,更加噤声,生怕沾带上惹了太后不快。永安长公主也有些觉出来了,悔之不迭,却知此事若要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也只好住了口,暗自观察梁后脸色。
姜策之妻身份既高,又是个周全厚道的,见众人皆不说话,遂笑道:“到底是太后,襟怀识器不凡,我等只看着眼前一片缭乱,虽觉气势雄浑,却委实不懂。我听闻大将军夫人曾随父在军中,不知可识此阵?”
郭述一面观阵,一面早将众人所言听在耳中。只因与梁太后及永安长公主除却君臣之分外,亦是姑嫂妯娌,故不急着插言,今见姜策夫人来问,便道:“我虽从先父在军中数月,然彼时年幼,又是军中大事,岂能参悟。不过此阵极其有名,倒是听父亲与兄弟们说起过。请太后稍待,除了左右翼军并中军外,必然尚有伏兵未出,以待敌方因贪功倾巢而出时,便攻入营垒。”
梁后并非气量狭窄之人,更不愿与永安长公主有隙,听见郭述此言,便静观场上,顿时看出点门道来。这战阵演练原是助兴的,却也布置逼真,远处所设山石,原来并非景物装点,而是为了遮挡伏兵之用。果然不久,当敌方全军出动,营垒空虚后,伏兵方出,将旗帜插入敌营中。
梁后不禁莞尔笑道:“我虽儿时生长边地,只见过父兄操练士兵,却未曾真见过两军对决。彼时戎事倥偬,却无由得闻父兄言兵,夫人既知,愿不吝赐教。”
郭述忙挺身长跪,恭敬回话:“太后有命,妾知无不言。唯恐听得东鳞西爪,有损圣听。妾父当日教导家兄,言及淮阴侯背水一战,便是自居中军为诱饵。激战佯败,引得对手陈馀全军尽出。待敌军尽皆入彀,翼军包抄而敌营易帜,则中军退至水边退无可退时,方激励士卒反身奋战,最终一举灭敌。”
梁后听罢,微微颔首道:“夫人解说的深切详实,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郭述便道:“请太后赐教!”
梁后便笑道:“难道那淮阴侯便不怕中军退至水滨,眼见生还无望,军心溃散?我从前观史,虽忽略此战,却知淮阴侯所率乃临时猝合之卒,并非百战之士。”
众人听太后说到此处,尽皆叹服,眼见所问尖锐,郭述未必能答,都不禁捏了一般汗。
郭述却不慌不忙,亦不肯锋芒毕露,便笑道:“太后身边的长御乃是妾之从妹,她虽鲁钝,然在太后身边,耳濡目染,亦乐读善思。此前她为太后来此监察此事,必然早已知晓此阵布置。妾不过拘泥史书,徒托空言,太后放着自己身边的人,却来难为鄙陋之人。”
梁后见郭述推荐自己身边的人,心中更加满意,便笑向身后侍立的郭霁,道:“既然大将军夫人有心令你显于众人之前,你不可不勉励!”
郭霁听罢,赶忙从女官丛中出列,趋行至堂前,面向梁后,躬身回道:“太后韬略非凡,大将军夫人幼承庭训,我辈愚鲁女子岂敢班门弄斧。然尊者有命,不敢不应。妾此前随令狐卫尉卿前来查看清场,当时令狐卫尉也曾问及堆放大石何为?彼时妾方知此石乃为布阵所用。妾虽不敏,亦有疑惑,便请教令狐卫尉。令狐卫尉便教我曰‘人心似水,或激荡搏击,或阴柔退却。一旦遭遇危急,众人往往意气慷慨,奋战不已。而凡人则反之,眼见绝望,常意气消沉,待死而已。然若忽见生机,则亦可激发勇气,拼死一搏’。妾起初不知令狐卫尉所言何意,然彼时恰有急务,不可追问。退而思之,今日见了这战阵演练终于明白,淮阴侯驱使乌合之众背水而阵,而两翼之军虽已包抄敌军,然沙场征伐之际,消息未必及时互通。淮阴侯思虑周全,庙算无双,必然早已布下兵力接应佯败之军。待士卒以为必死而溃之时,忽见后援,重获生机,方重振军心与敌决一死战。”
众人虽不通军事,却皆是高门圈中机变敏捷之贵妇,听郭霁之言,也大致明白此阵之道,脸上皆有恍然之色。梁后心中赞许,却不肯口中称赞,面上喜色却不刻意掩饰。
清平县主便向郭霁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到底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不过是个二十许的小女子,竟知道这些。我这样的愚者与之相比,便枉活了数十春秋!”
梁后便道:“她懂得什么!不过道听途说了来逗诸夫人一乐。清平县主若赏识此女,不如替她寻一归宿的好。”
郭霁未曾想到梁后竟有此言,当即红了脸,又怕露出小女儿羞怯令众人轻视取笑,便只垂首肃立。
清平县主听了笑道:“太后又来为难妾,妾能认识几个人?此女灵慧通达,识见不凡,我所知的那几个人又岂能匹配太后的腹心之人?”
梁后却摇了摇头道:“县主便不认识,然你家元璨战功卓著,所识必不乏英才俊杰。”
清平县主听罢,长舒一口气,忙回道:“妾回去便以太后吩咐示于邵璟,不怕他不上心!”
梁后又招手将孙蕙唤出,道:“这是我身边的女詹事,从小跟着我的,最是忠贞不二。如今她兄长也因功封爵,烦请县主并诸位夫人也为她谋划个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