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场的夜风仿佛静止了一瞬,远处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和细微的脚步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夜色中那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废墟与锈迹之间。
其实是两句话。
但是在第一句话出现的时候,阿莫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和脚下的这个星球一样,生锈了。
每一片思绪都像卡在齿轮里的沙砾,转不动也散不开。
那只虫挥舞过来的铁链,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了。而那一瞬间他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竟然是,恐怕要用掉军雌送给他的那几支愈合剂了。
真是……舍不得。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瑟林拽住了那根铁链,又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剩下的虫。
他似乎看见了军雌漂亮的收尾,又似乎没有,似乎感觉到军雌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又似乎没有,似乎听到军雌低声探问他的伤势,又似乎没有。
他能感知到一切,但是一切又像上一秒从耳畔刮过的风,来过,但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生锈的大脑里只有一个齿轮还在僵硬地转动。
什么叫,我的虫?
在垃圾星这种地方,“我的”后面可以跟很多词,或许是出于贪婪,或许是为了争夺。我的东西,我的地盘,但唯独不会是某些代表着鲜活的生命的词,我的小鸟,我的玉树。
还有,我的虫。
生命在这里是最值钱又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时每刻都有虫拼命,又每时每刻都有虫死亡。有的虫昨天还散尽所有只为换取一支抑制剂,今天便可能为一包廉价的营养棒倒在血泊中。
所以,生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常与孤独,意味着失去和放弃,意味着不可说的求不得。
可是瑟林说,我的虫。
是占有。
谁会想占有一株泥泞沼泽里的灰扑扑的灌木?
是要在这里筑巢的红鹮。
红鹮张开了翅膀,皱眉看他,说我抱你。
于是那唯一的齿轮也停摆了。
军雌的手臂穿过他的腿弯,等他的灵魂重新找回自己的躯壳,已经是在数百米的高空。
在这个高度,连垃圾星无处不在的腐朽气息都变得稀薄。冷冽的夜风不再裹挟着铁锈和污水的味道,而是纯粹的、近乎刺骨的寒意。
阿莫结巴着:“你…你……”
不知是被寒风冻得还是被军雌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的。语言在喉间打着转,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呼啸的风声中,瑟林没有听清少年的话语,他只察觉到小虫似乎在瑟缩,于是把他往上托了托,让他能更好地靠在自己胸前,又用外袍将他严实地裹住。
他难得是安慰的语气:“没事的,很快就到了。”
阿莫和军雌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只要他稍稍偏头,就能看清对方后颈那微微泛红的虫纹,那里的皮肤因为高速飞行而显得更加鲜艳。鼻尖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蜂蜜的甜味。
他忍不住多嗅了几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瑟林信息素的味道。
一只看上去这样又凶又散漫的军雌,信息素竟然这么甜,甜得像春日午后的下午茶。
阿莫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扑通扑通,杂乱无章。他甚至担心瑟林能听见这过于响亮的心跳声。
疾风吹乱了军雌的红发,露出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疤痕在他古铜的肤色上其实并不显眼,却让他本就桀骜的五官更多了几分锋利。朦胧的夜色中,他的侧脸仍显得那般凌冽分明。
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少年感受到的军雌紧实的肌肉,炙热的温度甚至缓解了背部的疼痛,把他隔绝在高空的寒意之外。
像是暴风雨中的一个港湾,停泊他这艘小船。
小船也许会因风暴掀起的浪潮晃动,而他很清楚,他的胸腔内某个器官在激烈跳动,不是因为身处高空,也不是因为寒意侵袭。
他闭上眼,没有再说话,只是悄悄攥紧了军雌的外袍,布料在指尖被纠出细微的褶皱。
褶皱易平,心绪难言。
阿莫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瑟林的飞行速度逐渐放缓,然后风声止息。
五百二十七下。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下四周,是一片荒芜的白地,不知道瑟林把他带到这里是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要被放下来了,谁知军雌低头看他:“胳膊,勾一下。”
阿莫困惑地眨了眨眼。
瑟林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你胳膊,勾住我的脖子。”
也许灵魂的确归位了,但是理智还没有。在阿莫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他已经浑浑噩噩地执行了军雌的话。
下一秒,瑟林松开了托在他背后的那只手臂,突如其来的些微失重感吓得少年瞬间收紧了力道。
他听到军雌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像是掉进蜂蜜罐的露水,让虫心颤。
瑟林腾出的手点了一下另一只手腕上不起眼的手环。手环亮起来,然后展开一个蓝色的小光屏,军雌又快速滑动了几下。
他们身前白地上的光影突然虚晃几下,犹如光在缓缓褪色,一艘巨大的星舰仿佛是从空气中被剥离出来的一样,在阿莫眼前渐渐显形。
流线型的舰体表面覆盖着银白色的光态装甲,舰身两侧的能量引擎像是远古的巨兽之眼,精密的装甲衔接处隐隐流转着能量的纹路。
他在垃圾星也见过高空掠过的星舰,但是没有任何一艘能与眼前这艘相提并论。
瑟林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少年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色。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瞪得溜圆的,看上去更像一只半大的新手捕猎见世面的小狼崽了。
他嘴角上扬,眼底是藏不住的得意。
他继续抱着少年走向那艘星舰,步伐稳健,边走边解释道:“这里有医疗舱,会让你恢复起来更快一点。”
阿莫还处于震惊之中,甚至都忘记了让军雌放他下来,他的手臂还松松地环着军雌的脖子,机械式地回应:“医疗舱…是什么?”
军雌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了一下才道:“就是…能帮你处理伤口的一个自动工作的系统。”
在星舰舱门打开的那一刻,金属折射的光芒让阿莫的脑子好像终于清醒了。他终于夺回了那种控制权,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和瑟林此刻的姿势。
热度瞬间从脖颈蔓延到脸颊,他慌乱地松开了手臂:“我…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然而军雌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不用,马上就到了。”
他还把少年往怀里又带了带,像是确认了什么似地不满道:“我就说你营养不良,你太轻了。”
阿莫的脸更红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折磨军雌的外袍。
他想自己应该挣扎的,他应该也不习惯和别的虫有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是心跳的鼓点变成了某种有魔力的节奏在蛊惑他。
不是别的虫,只是这个虫而已。
他想靠近他,就是现在。
瑟林低下头,看到少年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廓。少年只顾自己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军雌脸上明晃晃的笑意。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洁白墙壁的舱室,明亮的灯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尘不染。
瑟林把阿莫放到中央的床台上,转身在操控台上输入指令。阿莫悄悄地注视他的背影,目光描摹着那道挺拔的轮廓。
看到对方回过头来,他连忙转移目光,假装在好奇地四处打量。
没想到军雌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脱衣服?”
阿莫一下僵住了,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军雌。
瑟林皱着眉,有些不明白少年的反应:“你不脱衣服,怎么打愈合剂呢?如果有额外的流血伤口,还要处理一下。”
“我没有流血的伤口!”阿莫慌乱到几乎脱口而出。
瑟林仍是不赞同的神色:“那你至少要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势。”
阿莫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后颈上的虫纹贴。
一种身为异类的即将暴露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神,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像是一只刺猬竖起了尖刺,他固执地重复:“不行!”
瑟林看到他非常坚持的样子,有些茫然但还是妥协道:“好吧,那我出去,我不看。”
他微抬下巴示意一旁的机械手,“但是你必须要让它给你打针。”
阿莫抿紧了唇,看着军雌严肃的神色,最终点了点头。
瑟林又转身操作了几下:“它会有语音提示你怎么做的,别太担心,”他注意到少年仍旧绷紧的身体,语气柔和了几分,“放轻松。”
少年一动不动,还是紧盯着他,显然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出去才会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