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用它。”蔚楚凌收回抚摸鹰隼的手指,将折叠成小条的信纸递给十九,低声道,“绝密情报,送至蔚郡王府,只可由父王一人查看。你亲自护送,切不可让密信落入他人之手。”
十九当即凛了神情,拿出一支精致的玄铁筒,又以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当着蔚楚凌的面将信纸塞了进去:“将军请放心,这是府上从四海机括堂定制的信筒,世上只有两把钥匙能打开。除了属下手上的这把,另一把由郡王随身携带。信筒上还有毁灭信纸的机关,万一属下遭人截杀,自会按下机关,将信销毁。”
说罢他将钥匙双手呈上:“十九定不辱使命。”
“很好。”
倏地,蔚楚凌右手如电,将钥匙滑入袖中,同时左手抽出长鞭,挥向眼前突然闪现的黑影。
那黑影翻身落下,原来是惊蛰。
“惊蛰,你这是要阻拦本将军送家书?”
“殿下昨夜遇刺,蔚将军此时送信回漠凉,惊蛰认为不妥。”
蔚楚凌一窒,眉心微皱,眸中翻涌起疑虑担忧之色,心中隐隐后悔起来。
惊蛰说得没错,在这个敏感时刻送机密信件,实非明智之举。纵然事态对蔚郡王府不利,她身为蔚家人绝无知而不报的道理,但她分明可以做得更隐蔽些。若有人存心计较……
正在这时,禅房的门扉打开,一道戛玉敲冰的声音响起:“只是寻常家书,涉及些族中秘辛罢了。书信我已看过,蔚将军但送无妨。”
这是太子殿下为她一力担保了,蔚楚凌心中五味杂陈。
蔚郡王府向太子投毒的罪名几乎摘不清,一着不慎,蔚氏全族难保,她若只是被动地寄望于裴越不发难,未免太过天真愚蠢,必须及早通知父王,戒严漠凉全境,做好战争准备。
送信是必然的,但她却存了试探裴越态度的心思,为了自己心底的那一点笃定而孤注一掷,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惊蛰不知内情,面色苍白,屈膝跪了下来。
因为仓促起身,裴越将一头墨发以玉簪简单盘起,只在里衣外披了一件外裳,使他原本清冷脱俗的气质多了几分柔和随性,初升的太阳透过禅院中那棵古银杏树的树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俊美,宛如神祗。
他踏着银杏落叶,步步行至惊蛰面前,而后弯腰拾了一片叶,对惊蛰说:“起来。”
惊蛰听命起身,裴越将银杏叶递给他道:“这些银杏叶,到了秋天,一夜之间,便会全部离枝......离枝的银杏叶会干枯腐朽,而银杏树会长出新叶,但无论新生还是枯萎,万物自有定数,一念放下,万般自由。惊蛰,你已木秀于林,而再非依附树木生存的叶子。来年春天,你便投身军营,去建功立业吧,孤相信,以你的资质,一定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惊蛰的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眼底升腾起震惊又凄然的情绪:“殿下,您要赶属下走吗?”
“不是。” 裴越眸中闪动着温泽,“你是孤的影子,不该擅自现于人前,可你接连两次都乱了分寸,这证明你已不再适合潜伏于暗处。既然锋芒难掩,不若走到光明处,与孤同行。”
所有的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惊蛰跪下深深叩首。
太子殿下与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殿下希望他跳脱黑暗、生出羽翼,这背后的信重、爱护和抬举,分量有多重,他比谁都明白。
“属下定不负殿下深恩。”再抬头,他已是满目赤红。
蔚楚凌望着惊蛰挺直的背影,唇角牵起一抹冷笑。太子殿下的恩惠果然不好拿,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试探着往她的军营里塞人了。
“惊蛰,你既好心提醒我,我亦礼尚往来。从戎之路,非艰难曲折可以形容。我上过许多次战场,战事一起,狼烟如云,将士们随令而动,勇猛地冲杀,突然地倒下,时间一长,见多了战场上的惨状,心中紧张、压抑、暴戾,难以排解,许多人会因此丧失人性,沦为杀戮机器,更有一些败军之将,失了军心,便任由手底下的兵屠城发泄,以达到重新收拢他们的目的。战争的残酷,不止是赤地千里、马革裹尸、刀折矢尽、白骨露野,更是那一座座家中失去壮丁的茅屋、一片片从生机勃勃到荒芜苍凉的农田。杜荀鹤便有一首诗描述山中寡妇的艰难:‘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她唇边笑意随着齿间言语消逝,眼神逐渐深重锐利,有如寒铁,“惊蛰,战功是经一战又一战立起来的,还望你,为兵,莫失人性,为将,爱惜人民。”
惊蛰转身跪过来,与她对视,待她语毕后深深一拜:“多谢蔚将军提点,惊蛰铭记在心。惊蛰生于燕赤,自小无父无母,得燕赤储君救助,长留殿下身侧为其暗刃,岂容燕赤江山被他人染指。惊蛰生是燕赤人,死是燕赤鬼,若有捐躯报国的机会,必视死如归,唯此而已。”
“好,我欣赏你的坦诚。我虽厌恶战争,但战争总是难以避免。你须谨记自己今日所言。”蔚楚凌粲然一笑“愿君负立苍山为旌旗,与月相见青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