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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宿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每逢初一十五,祁郁行无论有多忙都会放下所有事务回祁家陪长辈。
碰巧遇见那日正是旧历九月初一,黎宿与祁郁行有了短暂的实质性对话。
祁郁行了解黎宿刚从外家出来,要去都轩阁找妈妈,她状态看起来实在太糟糕,又没打伞,祁郁行便提出要送她一程。
黎宿觉得是世交情分和旧年那一份歉意在作祟,才使祁郁行心软走下神坛,说出了要送她这番话。
跟当初一样,看她可怜。
祁郁行那辆银色宾利飞驰就堵在前面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上。
他架着伞,伞面大半倾斜向黎宿,雨势不大,却湍急,他肩膀处的衣料和衣袖被雨水洇湿,而黎宿穿的那条裙子,布料轻盈,被溅起的水花打湿,沉甸甸地随风翻飞。
两人走在白茫茫的路灯下,嘈杂熙攘的人潮里,因着有一定的年龄差距,没什么共同话题,也不是话多的人,一路都默着,直至走到被堵停在马路牙子旁的宾利飞驰。
祁郁行看了看路况,前方的交通事故快处理好了,他抬手敲响驾驶座的窗户,司机眼疾手快地关闭车内音响,解锁下车。
祁郁行移伞护着司机和黎宿,不让他们淋到一滴雨,任由自己被雨淋着。
黎宿静静地看着祁郁行,祁郁行开口交代司机:“刘叔,你送她去都轩阁。”
“好的,大少。”
刘叔应下后,稍有疑惑地侧眸望了眼黎宿,不多问。祁郁行拉开后车门,先让黎宿坐进车,转而去后备箱拿了两样东西给她。
一把家族定制长柄伞,一件用纸袋装着的黑色翻领夹克。
车内有祁郁行身上香味,似雨后森林扩散在树间雾里的清木香,干净,微涩,好闻到不可救药的沉迷。
黎宿征了好一会儿,听到祁郁行对她说:“你的外衣湿了,现在不换的话容易着凉。车玻璃贴了防窥膜,你放心。”
祁郁行和刘叔站在车外,背对着,黎宿在车内快速将半湿的开衫脱下叠进纸袋,应付式穿上他给的外套,然后落下车窗。
祁郁行听到动静,转过身:“好了吗?”
黎宿靠近车窗,轻回:“嗯。”
祁郁行拍了拍刘叔的肩膀,刘叔会意上车,祁郁行在后车座的窗口弯下腰,用一种长辈对待小朋友的口吻跟她说:“刘叔是哥哥家的人,他会送你到都轩阁,别怕。”
窗沿细小的雨点飞溅到脖颈的肌肤,微凉,黎宿放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一双清澈湿润的眼睛里似有碎光闪烁。
她仰头看他:“我不怕,麻烦郁行哥哥了。”
她像只迷了路的兔子,蜷缩在森林某个角落里,小脸被冻得苍白,眼尾,鼻尖微微泛着红,无辜而又惹人怜惜。
祁郁行的心有些软,他抬手轻轻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唇角的笑漾满了温柔:“能帮到十一是哥哥的荣幸。”
到都轩搁时已过七点半,比约定时间迟了半小时,身上衣服也在雅间外的盥洗室换回了自己那件半湿的开衫。
黎宿向雅间内的众人解释了迟到的缘由,除了慕之和满脸郁结,拗着气不怎么搭理她这个女儿外,其余人嘴上都说特殊情况能理解,对她的态度全程保持适中也摊明,看着对她并无过多欢喜,但从她们在餐桌上的表现,不难看出她们私底下都争着抢着想要收她进门下。
明里客气有加,暗里针锋相对。
黎宿不动声色地看着,听着,一语不发,只偶尔她们提到她的时候礼貌微笑,应两声,不骄不躁。
“小宿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有灵性,天资最好的。她从四岁开始接触舞种,这十二年来没缺席过一天训练,无论是什么形式的比赛,她都是拿奖拿到手软的那个。”
余秋暖着一身宽松的绿色长裙,化了淡妆,秀发低挽,孕四月,已经开始显怀了。
余秋暖的手落在腹部轻抚,又柔声开腔:“要不是这小家伙来得急,我都要同老唐商量来上京发展,继续指导小宿了。”
这次带有目的的小聚,如慕之和所愿,黎宿加入了国区舞剧团,舞协入驻组织的金牌舞团在里,也就是郑轻墨所在的那个。
郑轻墨很快就在她的指导老师杨玉洁那里得知了消息,给她发来了一条祝贺短信。
两个字。
——“恭喜。”
近十点,雨已经停了,黎宿将老师们一一送上车后,与慕之和站在走廊风口处。
慕之和心里欢喜,打电话告知黎知怀此事,又扯了会儿其他,黎宿静默在一旁,提着纸袋,拿着长柄伞,身上的外衣刚在包厢里被空调暖气烘得半干,但还是有些湿意。
黎宿低眸看着手里的两样东西,心想:该怎么还给他呢?
想见他,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慕之和打完电话,手触到黎宿的衣服时,皱起秀眉:“怎么过来的?”
“……打车。”
黎宿撒谎,下意识握紧伞柄,把上面那个清晰立体的‘祁’字藏在手心里不被发现。
慕之和询问:“你姥姥今日找你过去有何事?”
“黎也入学世德,让我照看着些。”
黎宿还未提接送的事情,慕之和就已经多想了:“黎也为何会入学世德?就算你姥姥姥爷要回国定居,那也应该是回深港。”
“我不清楚其中。”黎宿说。
姥姥是上京本土人,而姥爷祖籍在深港,姥姥嫁给姥爷后没有随居深港,选择留京继续执政业,就算后来分开又和好,两人也是异地相处,感情牢固却也很脆弱,因姥爷年轻时曾为一己私欲,明目张胆出过轨,还有几个婚外子,姥姥心有芥蒂,一直不原谅。
直到黎也出生那年,恰逢姥姥到龄退休,姥爷浪子收心,改邪归正。两人有意借助孩子在晚年修复夫妻感情,便不顾姨母(慕之舟)和黎也名义上的父母(三舅三舅妈)反对,执意带着新生婴儿去最初的相识相爱之地定居——美国。
姥姥姥爷与上流社会里通常老套的联姻不一样,他们从恋爱到结婚都是自由抉择。
他们最相爱那年,姥爷曾斥巨资在美国修建了一座姥姥喜爱的中式宅院,依山傍水,有带领发展兴旺家族之意,便取名:慕公馆。
黎宿跟他们在美国慕公馆生活过两年。
当初黎宿会被抱回住宅养着,是慕老夫人认为慕之和那样懦弱又小家性子的人教养不好一个孩子,会毁了家族后代,明里暗里都不让慕之和跟黎宿多接触,以免在黎宿定性之前被慕之和灌输什么劣质思想。
就这样,一直到黎宿九岁那年。
若不是慕之和念女心切,导致忧虑成疾,低声下气哭着求到了慕老夫妇面前,扰得他们厌烦,黎宿会一直养在慕老夫妇膝下。
而黎也从出生起就跟着姥姥姥爷生活在美国,黎宿听三表姐慕晞澜说过,幺妹黎也是姥姥姥爷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不舍把她交给任何一个人养育,他们去哪就把她带到哪去,惯性如此。
特别是姥爷,大房二房三房还有外面那些儿女给他添了那么多孙儿,他不见得要抱一个回主宅教养,一心扑在黎也的成长。
三表姐还说:“老爷子再怎么重男轻女,也轻不到黎也头上,她啊,命太好,生对时候不说,还冠了慕姓,系在了解家,两家背后的万贯家产和滔天权势够她此生无忧了。”然后目光转向黎宿,拍了拍黎宿的肩,话里有看清了、也看开了所有亲情关系的本质,坦然接受的意思:“我和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在爷爷奶奶眼里只是一代继承人而已,只有黎也是他们的孩子。”
原以为这句话有夸张和讽刺的复杂成分在。姥姥姥爷再怎么宠爱黎也,也不会过分放纵她,任由她性子行事,应该也会像他们一样时常被制约束缚。
黎宿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到了入学那日,黎也真就在那个黎宿认为很庄重的家里,耍起了性子,还闹绝食,说什么都不肯去学校,一直赖着拖着。
姥姥打电话让黎宿过去劝,黎宿放学后,去解家宅问黎也为什么不愿去学校。
黎也说学校里有她讨厌的男生,那男生揍过她,还骂她是小洋人,普通话都说不好,她要留家里练会拳脚功夫了再去学校。
听着有那么一丝的离经叛道,重点是三舅三舅妈知道后,不管姥姥姥爷的反对,竟同意了黎也留在家,夫妻俩放下夜间公务一周,傍晚归家便手把手教黎也打架和怼人,把姥爷气得脸铁青:“我看你们两个非得把我孙女养成霸王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