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将至,暑气却未见消减多少。
盘踞在枝叶间头的蝉仍然引颈长鸣,拥有空域制霸权的水蒸汽还在嚣张喧嚷着准备淹死世界,小院二楼的逼仄的淋浴间,漠然退场的自来水汩汩地淌进下水管道,只待重返云层的怀抱后,再与没带伞的倒霉蛋厮杀数个回合。
砰——
门在推力的作用下磕向墙壁,颤颤巍巍地回弹两下以示抗议。杨叙脖子上还搭着毛巾,动作间,发梢上水珠终于不堪受力,在引力的作用下成了一团洇开的浓灰。
他站在衣柜前,翻捡的动作不停,手机另一端的人却催促不断。
“小杨儿!你能不能别臭美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我妈晚上九点到家,到时候让她老人家看见我这暑假作业还一个字没动,我就得跟你天人永隔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嘶哑的尖利,直钻耳底。
手机被夹在肩膀和耳朵间,杨叙被他吵得耳朵疼,面无表情地威胁:“你要是把我耳朵喊聋了,就自己一个人奋战作业吧。”
威胁一针见血,电话另端还未脱口的控诉堵在了嗓子眼里。
崔渐东好半天才谄媚讨好道:“杨老板,瞧您说的,小的这不是提醒您一下嘛,您老别和我一般见识。”
衣柜里山高的衣服层层叠叠,有件被压在最底下,拽老半天才成功。
杨叙终于空出只手接过手机,没好气地说:“行了崔渐东,我换身衣服就出门,挂了吧。”
脖子都被套进绞刑架的崔渐东得人临危救场,忽觉人生有望,掐着羞涩的语气,扭捏道:“亲爱的,那人家等你来救——”
话音未完,便化作一阵“嘟嘟”的挂断音效哀怨地控诉着。
杨叙盯着手机,那声“亲爱的”在耳边绕圈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竭力甩了甩脑袋后,才囫囵换了套衣服,趿拉着拖鞋就往楼下钻。
临走时,还不忘从桌子上顺走刚到货的游戏机。
二楼只住着杨叙一个大活人,踏上楼梯就是私人地界。羡煞一众困拘在监管下而不得自由的少男少女,相比二楼的安静,一楼的烟火味明显浓郁许多。
东南角厨房的煤气灶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舔舐着砂锅底部,隐约一点飘香。
正在备菜的周阿姨听到拖鞋地和楼梯碰撞发出的脆响,喊道:“小叙呀,你是不是要出门了?”
“我去趟崔渐东家里,就不回来吃晚饭了。”杨叙把东西搁在鞋柜上,弯腰系着鞋带,没忍住抱怨:“胡阿姨,我整个假期都没出过两趟门,八百年难遇一次我不在家吃饭,怎么你就大展身手煲上汤了?”
周阿姨被他逗得发笑“好了,今天赶不上就算了,明天再给你煲一锅。”
她站在厨房门口,用围裙擦着手:“对了,你爸爸不是说今晚有客人要来家里吃饭嘛,你这会儿临时出门需不需要跟他说一声?”
“他们中年男人请客吃饭,不是喝酒就是侃大山,要不就是逮着青少年问成绩和壮志。三句话就能摧残掉一颗单纯弱小的心灵,假期就剩一个多星期了,我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杨叙不以为意,蹲下身系好鞋带。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阿姨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只解释道:“好像是你隔壁梁叔叔家的儿子,不知道出什么事情了要回来住段时间,你爸爸前两天吃饭的时候还跟你说过呢,不记得了?”
梁叔叔的儿子?有这么个人吗?
杨叙闻言侧过头,眉心紧皱,一脸费解。
周阿姨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没想起来,干脆善解人意地提醒:“真的没想起来吗?你小时候玩摔炮,非得往人家脚底下扔,给人家小孩儿气的脸色铁青,把你摁在地上打了一顿,你还捂着脑袋喊救命哈哈哈——”
杨叙:“……”
他等了半天的讲解,乍然间只听见一桩自己的黑历史,实在是郁闷。
嘟囔道:“这么久的事情您都还记得,到时候饭桌上顺嘴说出来,那还了得。”
本来还觉得错过一顿晚饭实在可惜,经此一遭,自问脸皮还没厚成城墙,暗自比较下,觉得牺牲点食欲来挽回面子,实在算得上是幸事。
于是庆幸地夹着游戏机,在胡阿姨笑声的余韵中出了门。
院墙处靠着辆山地车,车把中央靠近车身的位置处系着个编织袋,深度一掌有余,乃周阿姨精心制作,专治只想着出门潇洒而不顾兜里手机坠倒在地的“大小杨”。
杨叙珍重地把游戏机和手机搁了进去。一蹬脚踏,利落的身影扬长而去。
——
十五分钟前。
位于市区主干道上的车辆行驶缓慢,车载空调兢兢业业地散发着冷气,一朝被压制的座椅皮革味不甘示弱,见缝插针地往鼻子里钻。
靠在右后座的梁越同紧抿着唇,耳鸣愈演愈烈,一脸惨白。
刚给司机指完路线的杨平瞄了眼内后视镜,心道“不妙”,催促着停车。
车速终于减至零点,碰巧停在一条窄巷的巷口。梁越同再也忍不住了,慌乱地推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踉跄着,钻到一团重叠的树影里,撑着树干蹲下身,大口喘气。
杨平握着矿泉水,紧跟其后快步走来,弯腰轻拍着关切询问:“想不想吐,要不要喝点水?”
梁越同摇摇头,闭着眼,把额头抵在掌心。
身后的车流仍在缓慢地朝前涌进着,在日头的烘晒下显出一种疲态,鸟类都缩在层叠树荫里,无奈地由着暑热把天地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平感到鬓角淌下来的汗带来的丝丝痒意,终于见蹲在地上的少年动了动。
“我记得这里,是老宅后面的那条巷子。”
杨平经他提醒才转头看了看,发现是那片低矮的居民区西侧的一条小巷。说是小巷都有些夸大,简直是两侧的院落各自挪出一点空间,腾出的一条仅供过人的小路,因为窄到无法过车,所以他也很长时间没从这里经过了。
记忆力真好啊,这么久的事情还记得。
杨平感叹:“是啊,这片居民区倒是没改动过,一直是老样子,但是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
他伸出手,想让梁越同借把力来站起来,谁料慢了半秒,眼前的少年已经撑着腿,慢慢起身了。
车笛声还在此起彼伏,副驾驶的车玻璃降下,开车的人中气十足地呼喊:“杨哥,小梁总好点没?我看着前面交通好像快通了,你们如果好点了就赶紧上来,有什么事情咱们上车聊。”
开车的人叫李志,原本负责梁观德日常出行,这会儿被老板委以重任,明面上是调任到分公司,实际上是派遣到儿子身边当座24小时汇报行踪的移动监控摄像头。
杨平冲他高声应道,再度伸手去抓人,哪知某人恰好往前半步,极其完美地错过。
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