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冷冷笑了一声,拂了拂袖袍上的褶皱。他负手立在那儿,沉默片刻,方才漠然开口:
“你可知寡人最讨厌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花,阖闾注视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神色,他冷笑:
“寡人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般心肠狠毒的女人!”他冷冷地盯着她的面颊,目光阴鸷得骇人
“你竟敢对朕的骨肉下此毒手!简直是罪无可赦!”
“大王!”
她连忙跪爬过去,苦苦哀求,“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只是听信了谗言,以为太子之位会被废除!臣妾——”
“够了!”
阖闾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厉声怒斥,眉宇间杀气毕露
“你不用狡辩了,你的所作所为,寡人已心知肚明!”他一字一顿地质问“你与齐国私通,欲谋害公子夫差,可有此事?!”
她浑身一颤,阖闾的眼神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戾气。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着他的目光,然而,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他眼中那一刻,她却突然笑了起来。阖闾一愣,正想发作,她已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哽咽声,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她张了张嘴,低声道:
“是。臣妾的确与齐国私通,欲毒害夫差。但是——”她抽噎了几下,旋即笑了起来,眼泪从眼眶滚落,滑过尖削的下巴,落在地上
“臣妾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爱子心切啊……”她仰着脸,笑容悲凉,泪水蜿蜒成河,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臣妾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将来被废黜为庶人。所以臣妾不惜犯下滔天之罪,也要保住我儿的太子之位……臣妾对不起大王,可臣妾也只是一个母亲而已。”
她惨然一笑,阖闾冷冷地望着她。她趴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阖闾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他冷哼了一声,厉声质问:
“可夫差也是你的儿子!你怎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此毒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闭目流泪。半晌才道:
“他不是,他只是臣妾的养子……”
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绝望“臣妾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何还要容许另一个不属于臣妾的儿子和他争夺王位呢?!”
阖闾脸色一变,眼神骤然转寒,他暴怒之下一把拎住她的衣服,恶狠狠地怒斥:
“好!好!好!你的心比天高!竟连自己的儿子也容不下!枉费寡人将你封为王后!你这个心肠歹毒、忤逆不道的贱妇!拉出去砍了!”
“大王!”
宫人们惶恐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她伏在地上的身躯一颤,阖闾一愣,他冷冷地盯视着她,她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她微微笑着,唇边凝结着凄艳的笑容:
“臣妾知道大王要处死臣妾,可是臣妾却不能不说,请恕臣妾大胆。”她敛了敛神,眼神平静得令人胆战心惊。阖闾微眯着眼睛,凝望着她的眼睛,她徐徐开了口,嗓音依旧嘶哑
“臣妾曾问过大王,为何会选臣妾为正妻呢?”
她微笑着,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伤,“臣妾的父族和母族都一无所有,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是么?为何大王会不计出身,将臣妾娶为正妻呢?甚至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执意立臣妾的孩子为储君?”
阖闾没有回答,他微皱着眉头,神色有些不悦。她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掩去了眼睛中的神色,她的声音很低,低到连阖闾也无法分辨的地步
“其实臣妾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微微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或许是因为大王觉得臣妾很可怜。或许是臣妾运气不错。更或许——”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大王知道臣妾和大王是一样的人——都拥有比天还高的野心。”
她微笑着,阖闾脸上却无端生出一阵恼怒。她垂眸,嘴唇翕合了几下,声音轻得似在耳边低语。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细若蚊吟的喃喃,如同针扎一般在他心底狠狠地刺了下去,让他无由来的心痛起来。
“十五载光阴,臣妾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君王厌旧,臣妾也该退下了。”她抬起头,双目平静无波,一如十五年前初入姑苏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她浅笑,轻轻道:
“臣妾谢大王厚爱。”
说完,她低下头去,阖闾沉默片刻,冷喝一声:
“把这贱妇拖出去!赐——”
话还没说完,她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反手刺进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溅而出,霎时便染红了她身上如雪的白衣。阖闾一惊,只觉得手足无措,那人已无力地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僵硬地蹲下身子,伸出手,颤抖地用手遮住他汩汩冒血的细弱脖颈,竟试图堵住她伤口。然而那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涌了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他手上衣衫上沾染上一片血色,触手一片滚烫。阖闾浑身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慌乱过。呆滞地看着那人逐渐涣散的瞳孔,她面带着一抹解脱般的微笑,似乎还在低喃着什么。阖闾颤抖着凑过去,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轻声话语,她嘴唇翕合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大王……您答应臣妾——不要废黜太子……”
她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
“您说过——要让您的儿子成为霸主……”她的手指从他脸上下滑,落在他膝盖上,阖闾一惊,惊惶失措地看着她
“快!传御医!快把御医传过来!”
他急切地说着,俯身抱住她,低声喊她“田姬!田姬!你没事,你没事……你不要吓唬寡人……寡人——”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哑声道:
“你不会出事的……只要你愿意,太子之位就不会有变。”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喘息着,吐出一口血。阖闾看着她涣散的眼神,颤抖着手擦去她嘴边的血渍,急促道:
“你只要能活下来,寡人便答应你!你不会有事的!……”
她再也听不到了。
——田姬之薨,阖闾自是伤痛万分,整日郁郁寡欢,又下令阖宫禁严,不得探视,谁也不敢多言一句,只是各自缄默着。唯有夫差,自田姬薨后,便终日跪在她生前所居殿前,任凭风吹雨打也不离开。阖闾每日从殿前走过,都能看见他枯坐的身影,不禁叹息连连。
那年,夫差十三岁,却已失去了自己的母妃。
母妃,母妃。夫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听到田姬在身后浅浅而笑,温柔而慈祥地唤着他的乳名。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缕残存的空气,却是扑了个空。他茫然失措,只听得身边一阵沉重的呼吸。他愣了一下,转头望去,便看到父亲阖闾负手站在自己身旁,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匍匐在地,颤声唤道
“儿臣见过父王。”
阖闾摇了摇头,他慢慢走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夫差愣愣地看着他,阖闾蹲下身子,轻声道
“你母后她……”
夫差嘴唇嗫嚅着,阖闾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抚着他的头发道:
“起来吧,你母妃她……已经去了。”
夫差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阖闾揽住他的肩膀,夫差仰头注视着他,良久,他低下头去,问道:
“是不是,因为父王要废黜太子哥哥的位置,所以母妃才会自尽的?”
阖闾闻言心中一刺,握着他的肩膀的手陡然收紧,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夫差,夫差对上他的视线,心中一阵紧缩。半晌,阖闾才放开了他,他垂下眸子,沉沉叹了口气,他抚着夫差的脑袋,轻声道:
“你母妃已经去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她是咎由自取,若不是她胡作妄为、忤逆不道,也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沉声道:“总之,以后你不要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记住了么?”
夫差咬了咬唇,缓缓点了点头。阖闾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到阖闾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他方才垂下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低声呜咽,不敢放声哭喊。良久,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抽噎着离去。
夫差不知道田姬为何要派人杀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又一次失去了母亲。在幼年时期,他曾经有过一位母亲,后来,她在一场风寒之中离去了。他依稀记得,那时候母亲在病床前,拉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费力地将手中的玉饰挂链系在他的脖颈上。他疑惑地看着她,她咳嗽着,轻笑道:
“乖孩子,母妃不能陪着你了……”
他望着她。她的眼睛很亮,他从未见过那样明亮透彻的眼眸。她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彩,一个将死之人也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么?他不明白。可是那时,他只看到自己的心在她的眼中化为烟云消散。她咳得更厉害了,他急促地唤她
“母妃……”
他抓住她的手:
“您不要走……”
她只是笑了,笑容很美。她摸着他的脑袋,沙哑的嗓音含糊地呢喃着:
“乖……好孩子……娘亲不能陪着你了……你会好好的对不对?”
他的眼泪落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只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茫然失措地抓住她的手,要阻止她离去,但是没有用。她很快便停止了笑,安静地躺着,永远阖上了眼帘。他哭着扑到床上,想要叫醒她,可是不管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
他怔住了,哭声渐渐止歇,呆呆望着床上已经死去的母亲。那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可怕。很久之后,他听见父王进来的声音,听见宫人悲切的哭声,他茫然地转过头去,恍惚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小脸,模糊中辨认出那是他的父王。他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们告诉他,他将会有新的母亲。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从此,在他面前,再没出现过那个明媚烂漫的人影,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如今,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这一次是他的缘故。储君之位真的很重要吗?重要到田姬不惜一切也要夺取,甚至亲手下毒想要毒杀自己,只为保住太子哥哥的位置?他不懂。他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的很复杂,让人看不真切。但他也隐约知道,一旦废黜掉太子哥哥,他便会成为新的储君,被卷入又一场腥风血雨之中。他只是很迷茫,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此趋之若鹜,为了那个位置,他们宁愿杀害他人?
他抬头望向阴霾密布的苍穹,天际乌云密布,一片死气沉沉。冷风刮得他脸颊隐隐作痛,他呆呆望着天际,不知过了多久,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他一个哆嗦,他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僵麻的脸,茫然地踏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