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霜鬓残酒薄》
霜鬓残酒薄,寒星花落梦难着。冷殿玉阶人寂寂,独酌。风卷帘幕声瑟瑟。
斜倚枕衾薄,梨坠磬折影难捉。霓裳舞歇红泪尽,难却。负你韶光两相错。
他笑自己的狂妄,自己的愚蠢,凭借着手中那一点微薄的筹码,就妄想可以与吴王抗衡,就可以改变越国的命运。可他忘了,吴王夫差是什么样的人,忘了他曾经是阖闾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忘了他是怎样弑兄夺位,杀伐果断,用计毒辣狠戾,又忘了他是怎样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朝堂局势,将吴国发展至鼎盛。他太轻敌了,傲慢与自大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吴王的真正实力。
所以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笑到最后,勾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叹息。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越国的景色,越王宫前的那株梨树,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驻足观看,梨花盛开时,漫山遍野都是梨花的花瓣,洋洋洒洒,仿若冬日里的白雪。那是越宫最美的景致,也是勾践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喜欢梨花,喜欢它的洁白无瑕,喜欢它的清丽脱俗。梨花是美的,美得凄清绝丽,也美得孤芳自赏。他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枝头绽放的梨花,然后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它脆弱得好像透明的雪花,他小心地托住它,在指尖轻轻一碾,就化作齑粉,簌簌落了一地。
而现在,那片曾经属于他的故土,已经沦为了吴国的疆域,那株他曾经驻足观看的花树,也已经枯萎,再也不会开花。他仿佛又看到了父王带领着他和将士们出征的场景,那时的他还年幼,父王会把他抱到马上,他紧紧抱着父王的脖子,兴奋地看着四周飞速后退的景色。耳边风声呼啸,他们冲破重重阻碍,穿过战火弥漫的城池,血色染红他们的铠甲,也染红了勾践的视野。父王会指着远处告诉他,那是什么地方,那片山叫什么名字,这座城有什么典故,他的脸上神采飞扬,仿佛天边的烈日,刺眼又耀眼。
他还记得父王对他说过,越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先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守护这片疆域,保护他的百姓,不能让祖辈的心血付诸东流。勾践那时候还太小,并不懂他的话,但他仍然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底。因为父王说过,他会是个好国王,越国也会在他的统治下繁荣昌盛,绵延数百年。
可如今,他弄丢了越国,也辜负了父王的期望,越王宫前的那株梨花树,再也不会有人来欣赏了。
他的心猛然揪紧,好像被锋利的刀刃剜去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他伸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传来微弱的哽咽声,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来。可越是如此,泪水就越泛滥,只能任由那灼热的液体从指缝间不断流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越国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昨日的旧梦,被时光掩埋在尘埃里。他曾经拥有的全部荣耀和骄傲,在这一瞬土崩瓦解,连同他那所谓的雄心壮志,尽数葬送在了吴宫的金碧辉煌中,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都被吴王付之一炬。
一切仿佛都是梦,虚无飘渺,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抓住。越国已经被他弄丢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王和先辈们呢。
可是他没有办法啊。父王临走时留给他的只是一堆烂摊子,他本想励精图治,重振越国,可是上有吴国压制,下有群臣腐败,他能怎么办呢。
勾践想过很多办法,不是没想过向吴王求和,可吴国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只能孤注一掷,以求最后一线生机。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那么艰难,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带领越国走出困境。他努力过,他真的努力过,可是越国就像一艘破船,到处都是漏洞,他拼尽全力去修补,却还是于事无补,越国积弱已久,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扭转局面的。
他不敢回想,越国的百姓们是如何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的麻木绝望,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勾践身上,可他却没能让他们如愿,反而让他们陷入战乱和苦痛之中。他无法弥补这一切,他辜负了越国的百姓。
自己当初登上王位时,对百姓许下的承诺,如今却一个都没有实现。而他自己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他还有什么资格坐拥这片故土呢。
檇李之战的胜利,他曾经以为那是上天赐予越国的机会,却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的辉煌。
越国还是那个越国,弱小,贫瘠,无力回天。他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越国灭亡的罪魁祸首。
他那时还年幼,还不明白为什么父王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大臣们总是主张言和,为什么越国总是
在夹缝中求生存。
直到他登上王位,直到他亲政,他才明白,越国积弱已久,已经病入膏肓 。
越国的每一步走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吴国的侵扰,就会给百姓们带来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苦痛。
他本想大刀阔斧地改革,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越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根本承受不起半点折腾。
可弱国就该被强国欺凌吗?吴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早就觊觎越国的江山社稷,求和根本是饮鸩止渴,只会加速越国的灭亡。
勾践明白这一点,可他别无选择。他本想韬光养晦,徐徐图之,可吴国步步紧逼,他只能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他太急于求成了,他急于为越国摆脱困境,也太急于证明自己了,以为只要有胆识有魄力,就可以改变一切
“天欲其亡,必欲其狂。”
夫椒之战的惨败,会稽山上,他本可以慷慨赴死,可他又怎么舍得丢下越国的百姓们不顾呢,他可以死,但越国不能灭啊。
于是他选择了忍辱偷生,选择了委曲求全,接受了吴王提出的苛刻条件,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
范蠡再次见到勾践时,他正被一群吴兵押着往他宫殿内走去,他原本清俊挺拔的身姿被粗大的锁链拉扯得佝偻,肩胛处皮开肉绽,染红了他的衣衫,那些鲜血顺着链子滑下去,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了点点猩红,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显然已经受过了酷刑。
那些吴兵一边走,一边踢打踹骂,毫不留情,勾践却一声也不吭,低垂着头,苍白憔悴的面容被凌乱的长发覆盖,看不清神情,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星,幽深沉静,宛如一池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勾践,还是那个勾践,哪怕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未曾放弃,不曾有过半刻颓丧,永远清醒睿智的勾践。
就算沦为了阶下囚,即便被绑缚至此,他依旧是越王勾践,高高在上的君王,越国的王者
押送勾践的吴兵似乎被惹怒了,抽出长鞭劈头盖脸地抽打在勾践身上,厉声喝骂,逼着他跪下来磕头,可勾践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迎接那些鞭子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直到被打得血肉模糊,双膝再也站不住,踉跄着跪倒在了殿外的石阶上。
范蠡心下一惊,连忙朝他跑过去,可吴军的长戟横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些长戟寒光闪烁,明晃晃的令人心惊。他微微一怔,不敢贸然上前,只得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勾践。
勾践跪在那里,双肘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来,可手臂颤抖得厉害,始终没有站起来,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可他却不哼一声,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漆黑的眼眸一片死寂。
范蠡眼睁睁看着勾践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次摔倒在地,而吴兵们只冷眼旁观,并没有要停止折磨的意思。
勾践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了鬓角,那张本就削瘦的脸庞越发憔悴苍白,
他嘴唇干裂,嘴角还有些青肿的痕迹,看上去狼狈不堪,却偏偏执拗地不肯屈服
那双漆黑眼眸里没有惧怕和懦弱,有的只是淡漠和坚韧,那种淡然沉静的眼神,像一泊冷寂的湖水,让人心寒。
他们费尽心思要他低头,要他卑躬屈膝,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昂起,他傲然独立,绝世独立,眼中除了嘲讽,再无其他。
他终究是勾践啊,永远都不会向命运低头认输的勾践。
殿内觥筹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越臣都难以置信地瞪着门外,震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抹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影
吴兵放肆嚣张,押着他进了殿门,勾践依然一言不发,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一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任由吴兵对他百般羞辱。
众人目眦欲裂,可无人敢上前解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勾践被人拖进殿门,越国的命运似乎也要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再也无力回天了。越臣们眼神凄惶,悲痛欲绝。
勾践低垂着眼帘,恍若未闻般走进大殿,在吴兵的押送下跪倒在了大殿中央,他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膝盖伤得极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咬着唇努力压抑,却仍免不了颤抖。
那些吴国贵族们围着勾践嬉笑嘲弄,肆意鄙夷。勾践却仍是毫无反应,只漠然跪在那里毫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嘲弄。越臣们面如死灰,痛苦不堪,唏嘘不已。
范蠡心中愤恨不已,胸中的气血翻滚激荡,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把那些羞辱勾践的人统统撕碎,然后护着勾践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勾践熬过这阵屈辱的日子。
他相信勾践,越王勾践,从来不会被打垮,永远不会。
他一定会带着越国走向新生。他只是在蛰伏,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勾践不说话,也没有抬头,只静静地跪在那里,任由那些污言秽语不断地灌入耳朵,始终垂目敛眉,没有一丝动容
越臣们绝望的心绪都在勾践淡然自若的态度中渐渐平息下来,他们骄傲尊贵的王啊,永远值得人敬仰崇慕,哪怕是遭受了这般磨难,也依旧傲骨凛然,不卑不亢,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越臣们的眼泪无声落下,可面上却是欣慰的笑容。王尚且坚不可摧,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甘落后。
吴臣们见状都笑得更欢畅得意了。他们高高在上,视越人为奴仆贱僚,从骨子里对那些羸弱的越人就有着一种轻蔑与不屑,如今亲眼看到他们昔日的王匍匐在脚边任人宰割,他们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觉得格外满足和痛快。
“看来勾践真的怕死了,连一点骨气都没剩下。真是没用的窝囊废。”
“他若是硬骨头,那也不会主动投靠我们吴国,认大王为主,甘愿称臣了。”
“勾践不过是想保存自己的性命,所以才答应屈居于之下,为我王所驱使。这种只知道趋利避害的家伙,根本就没什么胆量。”
“我吴王天人之姿,注定是天下霸主,勾践这个小国君王在我们吴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勾践如今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一条狗,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哈哈……”
那人话音刚落,一个低沉阴狠的声音就从殿外传了过来,“大王说过,今日宴请贵客,不许吵嚷喧哗,你们都聋了吗?”
众臣一怔,纷纷噤声,急忙回头去看,便见着吴王穿着一袭紫黑色织金锦袍缓步而来,身旁跟着阴鸷冷肃的伍子胥。
吴王神色漠然,眼眸冷漠森冷,锐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的众人,那些吴国大臣们心中皆生出一股寒气,惶恐不安地低下头来,大气也不敢喘,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殿内鸦雀无声,噤若寒蝉,落针可闻。气氛沉重压抑,令人窒息。
唯有勾践,仍静静地跪在那里,低垂的眼睫遮蔽了眼中的光芒,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吴王踱着缓慢的步子走到了最前方,缓缓坐了下来,抬眼冷冷睨着跪在下方的勾践,勾践睫毛微颤,抬眸看去,便看到了吴王那双森冷阴戾的眼眸,那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丝毫温度,漠然冷寂,犹如冰封的寒潭。勾践微微一震,心跳蓦地漏掉了一拍,有刹那间慌乱。
吴王的气场太强烈,一望之下,竟让人如坠冰窟。
勾践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吴王时的情景,也恰是这样的气场,这样的压迫感,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强大与冷漠,那样的迫人,让他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恐惧之意,心神惧惊。不过短短数月,再次相见,他依然恐惧,心却早已坚定了许多。
勾践不卑不亢地跪好,不躲也不闪,没有讨饶没有哀求,只坦然沉静地注视着吴王,眼底清波湛湛,眸光冷清孤傲,倔犟固执。
这样一个人,要征服实在不易。
吴王冷冷地盯着勾践半晌,唇角噙着冷蔑的笑,眼底却划过一抹欣赏,“越王,看来这几月的牢狱生涯,并没有让你学乖,你还是那么的傲慢。”
勾践默然不语。
“难道你不该向寡人行跪拜之礼吗?”
“我没有错,又为何要向你叩首?”
“你在质疑寡人的决定?”
“只是不忿。”
“哼……”吴王嗤笑一声,“你果然还是一样不知好歹,不懂规矩,胆大包天,狂傲猖獗。”
勾践没有反驳,垂首跪地,眼中那抹桀骜冷然不曾散去,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淡淡的讥讽和嘲弄。
他始终不肯叩首认输,不肯低头伏地。他跪着的姿态骄傲凌厉,不肯屈服于任何人。
吴王眯起眼睛,“勾践,你以为寡人真不敢杀你吗?”
勾践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故而并无惊慌失措之色。
吴王站起身来,目光扫过跪满的大殿,越臣们皆瑟缩低头,惶恐不安,只有勾践一人,傲然而立,背脊挺直,跪姿如松,纹丝不动。
即便身处险境,他也从未退缩。这份骄傲和固执,实在是招人厌恶,却又不得不令人心生敬佩
吴王心中蓦地涌上一股烦躁,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难受,只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胸口似是要炸裂开来。
越王啊越王。
“你很自信。”吴王冷声道。
他确实对勾践颇为赞赏,一个骄傲自负,不肯服输的人,若是驯服了,那必然是一条好狗。可惜他的野性太大,狂傲过头,让他难以驯服,他总想要挣脱束缚,不甘屈居人下。
勾践唇角勾出一丝凉薄的笑意,“自信或自卑,不过是种心念,与生死无关。”
吴王瞳孔微微一缩,冷眸幽暗深邃,如同笼罩着一层浓雾般难以捉摸。他的心绪陡然变得沉郁冷冽,竟隐隐生出暴虐的嗜血冲动。
他握紧拳头,掌心青筋暴突,指关节发出咔嚓脆响
“你真不怕死?”
“怕!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
“……我宁可战死,也绝不愿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越人都是如此么,你姑且看看,你昔日朝中的肱骨大臣,此时此刻都是何等模样!”
勾践缓缓转过头,越过那些吴臣们,看到越臣们都低垂着头,瑟缩颤抖不已。他们害怕吴王,在死亡面前,终究是没有多少骨气可言的。勾践眼底漫过一丝讽刺,旋即黯然闭上眼睛,再不去看
吴王冷冷一笑,视线落在勾践那张苍白俊美的侧脸上,勾践肤色极白,近乎病态,眉眼狭长秀丽,艳美妖娆,偏偏眉宇间又隐隐透着一丝冷冽之色。两相对比,反而让他看起来愈发妖媚邪异,惑人心魄,若是忽略他那双冰冷傲慢的眼眸,倒是十分漂亮的。
可惜这么漂亮的人,却是生了一副桀骜不驯、不可驯服的野性,真是让人憎恶厌弃。
越是讨厌一个人,就越想欺负他,折辱他,将他踩进泥里,狠狠蹂躏,直到挫了他的骄傲,让他卑微匍匐在脚下,任由自己践踏凌辱,摇尾乞怜
“……也只你一人如此,你以为整个越国都是同你一般倔强倨傲,固执刚烈吗。这等愚昧的国家,你竟然还想让他们恢复繁荣昌盛?勾践,你是在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