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落指,拨弄琴弦。乐音在庭中萦绕不去,流连盘旋于亭台雪幕之间,渐渐融入风雪之中,消逝不见。唯有几瓣红梅落在琴案上,殷红如血。勾践顿了一顿,指尖从红梅上掠过,触到几片冰凉花瓣,沁润如露,濡湿指尖。梅花尚有香气,悠悠弥漫。
他低头看了一眼,捻起那片花瓣,置于指掌间,细看其纹理脉络,轻触其蕊心花骨。雪水沿着花瓣滑落,淌过腕上,濡湿指骨。他侧身离座,负手踱至雕栏边,凝眸远眺。漫天飞雪之中,唯见红梅丹枫点缀其间,摇曳凌风。红白相映,流彩如霞。他抬手一拂,拂去面上雪屑,衣袖沾湿。他并不在意,只顾仰望天幕之上,阴翳重重,雪尘扬洒漫天,遮蔽了光耀天日,独留一方寒霜,冻结天地。
越人歌兮,桂华流采;春江水兮,泛舟自渡。飞羽浮香兮,白鹭栖水;念青梧依依兮,丹心可寄。南风未起兮,不见伊人。终此一世兮,永在心上;魂之殊途兮,亦盼同归。纵知天意难违兮,仍莫使相望,空相候兮,夜寐不眠。卿当忆我兮,且共赴约。……
勾践被释放回越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勾践一身粗布褐衣,站在宫殿门前,静静地等候着前去禀报的宫人。微风吹动他的衣衫,拂扬起他鬓角散乱的发丝。他抬眸注视着头顶湛蓝碧空,眼底一片麻木淡漠,没有起伏,没有波澜,亦没有半分期待。他只是站在这里,默然静候。偶尔有路过的宫人或是仆役看他一眼,不曾有任何言语,只匆匆走过,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污秽之物般,避之唯恐不及。他也不在意,左右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失去所有权利,成为阶下之囚的亡国之君而已,即使释放回去,也仍是个丧家之犬。勾践早已习惯他们的鄙夷不屑,甚至是背地里的咒骂憎恶。只不过如今他的心情已经没有往昔那么敏感激烈罢了。他习惯了在人前沉默寡言,在人后咬牙切齿。那些目光和话语,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过耳幻觉而已,无关痛痒,也再引不起任何情绪波动。
在吴的这三年,他有过愤恨怨毒,有过不甘挣扎,有过懊悔自责,有过彷徨迷惘。但是最终,他都挺了过来,熬过了这些他曾经以生不如死四个字来评价的日子。他活了下来,没有死于吴王的酷刑报复,没有死于伍子胥的明枪暗箭。也没有颓废消沉,就此放弃自己的性命。他苟延残喘,卑躬屈膝,在吴王面前低声下气,忍辱讨好,换来了苟且偷生的机会。他每日忍受非人的折磨,忍饥受饿,忍受着众人的指指点点与羞辱讥笑,忍受着众人对他的漠视与鄙夷,他为吴王养马驾车,鞍前马后,亦步亦趋。每日睡在马厩之中,混迹于食草牲畜之间,吃的是野菜粗饼,喝的是臭水浊土,睡在柴草铺就的草甸里,身上时时爬过虫蚁,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被那些野猫饿狗啃成枯骨朽骸,埋葬在这层层宫阙之中,腐烂消散在空气里。吴王兴致来了,他便要前去伺候。吴王逼迫急了,他便妥协。他忍辱负重,卑躬屈膝,为的不过是活下来而已,他想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但他终究还是挺了过来,他活了下来,以一种近乎于丑陋的形式活了下来。而现在,他终于要离开了,带着伤痕累累的身驱,带着狼狈落魄的姿态,离开这个他还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回忆。离开这个他曾经以为永不会被放出来的地方。
在他尝遍了所有的冷嘲热讽,尝遍了所有的痛苦折磨,也尝尽了人间酸苦之后,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能离开了。他将要逃脱这个曾让他绝望的牢笼,从此逃离它的钳制束缚,不再有苦痛煎熬,不再有眼泪屈辱。他将自由了。
只是,当他将再度回到越时,除了麻木以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悲喜。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重回当初的雄心壮志,不知自己是否还能重新获得旧臣百姓的支持,不知自己是否还是那个君临天下,指点江山的越国国君。他的身上有着太多数不清的污秽痕迹,每一道痕迹都是过往的记忆与耻辱,是不能抹消的污点。他的眉目依旧,风采却已不在。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高傲自负的越王,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者,他只是勾践而已,一个落魄的可怜的亡国之君。而越,是否还认得他呢?他,是否还值得那些臣民追随?他们是否愿意再度向他俯首称臣?
不,他不敢期待他们的臣服与效忠,那样只会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驱散的梦魇阴影,只会成为他的精神枷锁与心理负担,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让他终日惶惶不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傲立群雄的君王了,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奴仆,一个为别人驾驭奔走的马匹,一个只能跪倒在地向他人乞命求饶的落魄贱民而已,他们,还会认得他么?
还会对他存有敬意吗?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喉间苦涩无比,连呼吸都是痛楚的。他低下头,抬起双手,把脸掩于掌心,竭力抑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勾践,你忘了从前的一切吧,忘记那些荣耀辉煌,忘记那些挫败痛苦,忘掉你心中的骄傲,忘掉你的抱负宏愿,忘掉那一切的耻辱苦难,从头开始……
那双枯瘦的手紧握成拳,在微微颤抖。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他不能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他已经走了足够远,走出了那片沼泽泥潭,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不想回头,亦不必再回头。他终将离开,前往他要去的地方。
勾践抬起头,看向前方,嘴角抿成了一条僵硬冷漠的弧线。他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垂下眼帘,掩去了瞳眸中的神情。他准备好了,去迎接他未来的人生了。但在此之前,他要回越,他该告诉他的旧臣百姓,他回来了。
“越王,请。”前来禀报的宫人快步走到勾践身边,微微屈膝一礼。随后退至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吴王说了,若是越王愿意的话,今日便可启程返越。”
勾践点点头,朝他淡淡一笑:“辛苦你了。”言罢便举步跟上。
他跟着对方穿过长廊,沿着曲折幽深的道路,来到了寝宫门口。宫人进去禀报,不一会,吴王走了出来。越王勾践连忙上前拜见,恭敬地伏低身子,在地上叩首行礼:“多谢大王宽恕勾践无罪,赐予勾践重返故国的机会!”
吴王缓步走上前来,亲自扶起了他,笑着朝他道:“寡人知道你心中挂念越国的百姓子民,想必他们看到越王能够完好无损地归国,必定也是十分高兴的。勾践啊,你是寡人的臣子,也是越国的贤王,寡人怎会忍心罚你?至于你之前的那些过错,寡人已经赦免你了。你回越之后,好好治理国家,安抚百姓。越国的边界土地,那是你应当孝敬寡人的国礼。勾践,你明白寡人的意思么?”
勾践闻言心中一跳,赶忙低头应和:“勾践谨遵大王之意!”
“很好。即日起你就可启程回越了,寡人也会派人护送你的。勾践,好好做你的越王,记住,你我之间是一体的。你要是能够给寡人带来好处,寡人自然也不会薄待你。”吴王看着对方伏低的身子,语重心长地道,一双紫眸深不见底,看不穿猜不透。他顿了顿,笑道“越王啊,你的子民们,可都还在盼望着你归来呢。你说是不是?”
他伸手拍了拍勾践的肩膀,勾践不由得浑身一抖。吴王看了他一眼,勾践连忙低下头,紧紧握紧双拳,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心态,没有让自己表现的太过失态:“勾践多谢大王恩典,此生此世,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大王!勾践若是有朝一日死在越,也必会魂聚姑苏,不离大王左右!”
“好啊。寡人拭目以待。”吴王闻言面上笑意更深,满意地欣赏着对方卑躬屈膝的样子。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也是其最该有的模样。他不会让勾践有机会翻身的,勾践是永远都不能翻身的。
他要让勾践永远依附他生存下去,受他钳制,仰承鼻息。他就是要其匍匐在地上摇尾乞怜,而他,就要踩在这人身上,踩得越狠越好。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地恳求他,对他唯命是从的样子,吴王只觉得心底的畅快舒爽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他享受这种感觉,而勾践,则是他最大的享受源泉。
越王勾践,他永远都不会放过,更不会厌烦。他嗜好这滋味,越是痛苦越好,越是卑微越妙。他喜欢看着勾践这副样子,喜欢他对自己恭谦讨好的态度,更喜欢勾践为了活命而讨好自己委曲求全的样子。这就是勾践,他最好的玩物,也是最合适的棋子。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君主,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他知道这个君主内心中埋藏着何种巨大的野心与欲望,也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所以他能轻易地控制勾践,让他对自己百般顺从,只因为勾践想要回到越国,执掌越国,重新东山再起。
那么他就给他机会,让他实现愿望。但是同样的,他也在勾践的身体里埋下了一根毒刺,那根毒刺蛰伏在勾践身体中,隐而不发,就等时机到了,再一点点地催动,让其爆发开来,一举瓦解掉勾践的意志。
情蛊就是如此,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与心态,最终控制一个人的心智意识。只要他稍加干预引导,勾践就会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成为他手中最好的傀儡和武器。所以他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他效力,为他战斗。勾践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吴王已经想象得出来。他会帮助勾践实现他所有的野心愿望,然后慢慢地将其摧毁。
那将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到时候,他就会心甘情愿回到自己身边了。不会再有背叛,不会再有欺骗。勾践会变成一个只知道服从和取悦的奴隶,一个听话的玩物和被驯服的狗。他会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并且永远只能是自己的奴隶。这是他们之间注定的宿命,也是他与勾践之间的约定。从此以后,勾践永远是属于他的,也只能是属于他的。
“鸠浅,”夫差俯下身去,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笑着道:“你说,我们会不会有来世?”
勾践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眼底泛出浓浓的厌恶和不耐。但很快,他便敛下了眸光,再次伏下身去:“大王,勾践愿意付出一切,只为换取我们生生世世的相聚。”
“真的?”夫差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声音愈发温柔地问着:‘你当真愿意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你也无所谓?’
“勾践的一切,都是属于大王您的。勾践这条命,自然也是!”勾践咬牙低声道,他抬起脸直视着对方的紫眸。那双眼睛中满是狡黠和戏谑,他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夫差闻言笑了,他将手放在勾践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轻声说道:“这世界上的东西都可以有来世。可是唯独有一样,是没有办法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他低下头,贴在勾践耳边轻声问道。
勾践皱眉,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的真心啊,鸠浅。你对我没有真心,自然也不会有来世。你只能是孤身一人,背负着你的罪孽,孤独终老啊……”
夫差笑眯眯地朝他道,手指落在勾践脸上,抚过他苍白的唇色,“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仇敌啊,鸠浅。你的身体和灵魂,永远是我的战利品。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你说对不对?……”
勾践没有回答,只是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唯恐面前的吴王突然翻脸,他现在还不想死。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做,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还没有拿回他的江山,还没有找回他的尊严,更没有洗刷掉自己的耻辱。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必须活下去!否则他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是越王勾践,他怎么能被人凌辱!
“怎么不说话?”夫差微微眯眼,笑着问,眼里却多了几分恼怒,他一把掐住了勾践的脖颈,“你是在害怕什么?还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勾践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窒息过去。但是他不敢闭上双眼,生怕惹怒了对方。他拼命用手指甲抠着地面,抓出一条条划痕来,想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减轻脖颈上的疼痛感。
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脖颈上的力度渐渐放松下来,对方松开了他。勾践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咳嗽一边朝后倒退着,他双手撑着地面,跌坐在地上,满面惶恐地看着吴王,颤声道:“勾践知错,请大王饶恕!”
他声音颤抖,语不成句地道。
他太害怕对方翻脸,此刻的夫差看起来实在可怕,勾践无法判断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及到他的忌讳,所以只得先道歉,将自己摆在弱者的地位,以免激怒对方。
夫差低头盯着对方,见勾践一脸惊恐,知道刚才的举动的确是吓到了对方,他果然是一只易碎的娃娃,碰不得吓不得。只是他此刻的模样,却令他起了兴致。他不由放轻声音,柔声道: “起来吧。”
勾践不敢反抗,只能乖乖照做,他跪伏在地,垂首等待对方的命令。吴王走上前去,伸手搭在勾践脖颈上,轻轻抚摸着,低声问道:很怕我,是不是?”
“勾践不敢。”
“不敢?”夫差挑眉,哼声重复道,他伸出手去,用力捏住对方的下颚,迫使勾践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既然你不肯承认害怕我,那么我就要你的心,要你全部真心都交出来,要你亲口对我承认!”
说完这话,他便低下头去,在勾践唇上落下一吻,含糊不清地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给了你那么多,而你连一颗真心也不肯给我。鸠浅,告诉我,你是真心喜欢我的,你会为我付出一切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前去,勾践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着。夫差却越发逼近他,勾践最后无路可退,只能紧紧靠墙,而吴王就半蹲在他面前,与之近距离对视。
勾践满脸通红,额角渗出了汗水,对方的气息扑在脸上,令他感觉十分压抑难受。他伸手推拒,却被对方抓住手腕抵到墙壁上。吴王伸手捧住勾践的脸颊,低头吻住对方的嘴唇,辗转亲吻,不时碰触他的舌尖。勾践抗拒着后退着,但又无力逃脱。
他心中既害怕又恐慌,却无法说出口。此刻的他只想离开,他感到屈辱,感到愤怒,又无能为力,唯有任人宰割。勾践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直到夫差结束了这个持续良久的漫长亲吻,他才松了一口气。吴王靠在他的肩头喘息着,勾践不敢动,依旧保持着低头垂目的姿势。许久之后,他听到耳边传来那人的沉闷的低笑声。
“鸠浅,你不喜欢我么?”
“大王的恩赐,勾践无以为报。”勾践低声道。
“恩赐?可是你不喜欢啊。你不喜欢我……”夫差的呼吸带着一丝不稳和急促,他伸手轻抚勾践脸颊,“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爱我?”
“勾践愿竭尽全力,侍奉于君。以臣之道,伺候大王。不敢有所怠慢。”
勾践闭上眼睛,咬牙念出这句话来。他不敢睁开眼睛,恐一睁眼就会看到对方阴鸷的眼神。
“……哦?”夫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缓缓松开勾践的手腕,直起身来。勾践立刻站起身,跪伏在地上,“臣幸得大王不杀之恩。臣愿誓死追随大王左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唯恐辜负大王厚恩。”他匍匐在地上,不敢睁开眼睛,只是诚心诚意地说着。
“……你想怎么感谢我?”
片刻后,上方传来了夫差的声音,勾践只听得对方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床榻前躺下,他听到有帐幔垂落下来的细微声响。勾践屏息静气,不敢动弹。夫差似乎是闭上了眼睛,他躺在床榻上假寐了片刻,然后轻声吩咐:“过来吧。”
勾践顿觉浑身汗毛直竖,心中一片冰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低着头慢慢爬了过去。榻上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不悦道:“快点。”
他低声道:“臣遵命。”然后伏低了身子,伸出双手,掀开帐幔。
帐幔一掀开,他便感受到对方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缓慢动作,勾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按照对方的指示照做。
“乖,别乱动。”那人笑道,“你不是想侍奉我么,好好干。”
“小东西。”
在那难堪至极的极致浪潮中,他听到那人轻笑着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爱怜宠溺之意。
他喘息着闭上眼睛,趴在那人身上。只觉浑身绵软,几乎没有半点力气。夫差低笑一声,抱着他翻身倒在榻上,俯身覆在他身上,吻掉他额头细密的汗水。勾践无力抵抗,只得任凭他所为,被压在榻上动弹不得。
他感觉到夫差埋首在他颈边,用牙齿咬扯着他锁骨上的衣物,然后便狠狠吮住那块皮肤,用牙齿轻咬,留下清晰的齿痕,激起他一阵阵颤栗。
“舒服么?”
“……臣……臣无能……恕臣……不能尽责……”勾践喘息连连,他无力动弹,只能颤抖着回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觉得艰难无比,更别说再回应什么了。
勾践的脑子顿时晕沉沉的,眼前阵阵发黑。他只能勉强抓住对方的手腕,以支撑身体平衡。他低喘着,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终究还是没死,等到最后的一波余韵席卷而来之时,那人便张口咬住他的肩膀结束了这场暴行。勾践忍不住仰头发出一声呜咽,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夫差俯身埋入他颈窝中,勾践只觉得对方气息喷洒在肌肤上,湿漉漉黏腻腻的,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脖子,被对方按住肩头又狠狠惩罚了一下。勾践侧过头去,喉头溢出一声喘息,眼角有泪水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鬓角。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听到对方在耳畔低声问道:“舒服么?”
勾践张口说不出话来,只得咬牙应了声:“嗯。”
“你喜欢?”
勾践又点了点头。
夫差在勾践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喜欢就好。”他握住勾践的手腕,与其十指相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勾践不明所以,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浑身疲惫酸软无力,根本没心思去分辨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后来他知道了。
就在数十年后,在他终于成功,成为一方霸主,率领数千万大军踏平吴宫的那一刻。在他将吴王夫差的头颅举起,高高悬于旗杆之上时,他恍若隔世一般看向那副惨不忍睹的面容,突然想到了那个夜晚。
“你想怎么感谢我?”
“臣愿此生服侍您,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夫差低笑了一声,俯身覆了下去,亲昵的蹭着他的脖颈。
“嗯,好。”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一日的风月情浓,便是日后血火刀剑也难以磨灭。他记得那夜的欢愉和痛苦,也记得那场雪中的琴瑟和鸣,更记得那些许承诺犹在耳畔。可是他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最后在他如愿坐拥无边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也没有。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于是多年之后,在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过往那些时光时,他也始终无法看清。
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铭记,也最痛彻心扉的事。而在这漫长的人生里,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他倾心相交,有的被他杀之而后快。无数人曾对他言必称义,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义。可唯有那个人,与他说过那么多荒唐不着调的话,却也让勾践曾有过一瞬间的动容。他们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情分,虽然他不曾相信,也不愿深信。可是那个人却真的存在过,曾短暂停留于此生,带着满身血迹与伤痕,对他笑盈盈地伸出手。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他不会拒绝这个人的提议。
即便这个人会带给他无尽痛苦,让他永坠地狱,万劫不复。他也不会再推开他,远离他,弃他而去。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令勾践心甘情愿沉沦于此的人。
终此一生,他再也不会遇到这么一个人,在初见之时,会令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凝滞,此后终生气血难平。或许今后,他也再不会遇到一个自己深爱又憎恨之人,从此天各一方,咫尺相望不如天涯陌路。非黄泉路上,此生不复再见。便是死后魂魄不散,亦不得同葬同生。来世若能再相见,也只会将对方挫骨扬灰,永不再留其性命。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