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殿中走出来的。他浑浑噩噩地走在宫室之间,耳边全是呼啸的寒风。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勾践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就在他怔愣茫然之际,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焦急呼唤。
他抬起头来,对上那人担忧而惶恐的双眼,一瞬间勾践竟连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伸出手去,抓住来人手腕,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了一句:
“范蠡,范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范蠡看着勾践通红的眼眶,又看了一眼他锁骨处密密麻麻的吻痕,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紧紧握住勾践的手,沉默地陪伴着他。两人并肩缓步前行,一路走过繁华宫室和巍峨殿台。当他们走到尽头时,便可以看到那无边无际的苍茫暮色,与脚下绵延不绝的万里江山。他们停在宫殿最高处,隔着层层积雪眺望遥远的天地尽头,那里是勾践梦寐以求的地方。
他望着远方,喃喃说道:“我们回去吧。”
范蠡点头,却在勾践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大王。我们回家。”
此时此刻,那千里之外的越国,却依旧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越国的天空是灰色的,越国的土地也是灰色的,这灰蒙蒙的冷色调渲染了整片大地,也笼罩在每一个越人的心头。战争带来的死亡与毁灭遍布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无论是富贵豪强亦或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这种境遇的荼毒。人们惶恐不安,生活在惊慌的不安与提防中。
他们怕,怕战火重至,怕兵临城下,怕那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死神再度降临世间,将他们拖入那永远无法挣脱的苦海地狱中去。
所以当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激动得近乎狂热。他们疯狂地欢呼着,朝着那人冲过去,但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立刻停下来,小心翼翼而又卑微虔诚地匍匐在地上,高举双手向那人顶礼膜拜。
人们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了喧闹而又嘈杂的轰鸣,震得勾践耳根嗡嗡作响,也让他原本就有些疲惫不堪的身子越发支撑不住。他勉强笑了笑,没有人发觉他的虚弱。所有人都将全部希冀寄托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圣明君主。可事实上,在他心中他也一样是恐惧害怕的。没有人能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后还能毫发无损,勾践也不能。
更何况,他还要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尸骸,那堆成一座座高山,埋葬满荒郊野岭的累累白骨。那些无辜亡灵正含恨怒瞪着自己,眼中似是含着无尽嘲讽与恨意。勾践只觉得心底一寒,险些站都站不稳。所幸这时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他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勾践抬头看去,见到文种时不禁愕然。
他似乎一点也没变,仍旧是他记忆中那副模样。三年的光阴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变化,他依然一身儒雅清风的模样,仿佛连岁月都不忍去摧残这样谦恭温和的君子,不曾对这张斯文俊秀的脸庞做半点伤害。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纯真坦荡,而是多了些许沧桑疲倦。勾践忍不住想,是文种从不畏惧生死,还是他已经看清了这些虚妄,而终于懂得该如何自保?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可又感觉很远,几乎永远都无法触碰。
勾践望着文种略显清瘦的侧脸,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他觉得怅然无比,心中空落落的。虽然他还是有千万句话想要对文种讲,可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他就那么看着文种,一直等到文种主动开口说话。
文种的声音一如往昔,柔和悦耳却也透着一股生硬感。他用平静的语调与勾践说了许多事,所有关于越国的变化,朝中的形势,还有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事务。勾践一边听着,一边努力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和失落茫然。直至文种说完,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道曾经清亮透彻的嗓音此刻已经变得沙哑干涸。勾践低声说: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文种看着他,轻轻摇头,说道:“大王临走前将越国交付给臣,若是辜负了您的期望,臣万死不敢辞其咎。还望大王早些振作起来,为我越国上下计议万全之策。”
勾践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的,谢谢你。”
文种却是一声叹息,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勾践的肩膀。那动作很温柔,也很熟悉,勾践一瞬间险些就哭了。但他拼命忍住,抬起头来露出一抹笑容,轻描淡写地掩饰住所有真实情绪。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文种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他真的是变了很多。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傲慢张扬的少年,眉宇间的骄傲和戾气都被深沉压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忍与压抑。苍白憔悴的脸色,浓密乌黑的睫毛掩盖下的眸子暗淡无光,那双眼已失去昔日光彩,只剩下一片死灰般晦涩的颜色。他明明那么纤弱,那么脆弱,却背负了太多太多。文种忍不住握紧拳头,他看到了衣衫遮掩下锁骨处斑驳的吻痕,那是专属于夫差的馈赠,也是勾践屈辱的印记。
勾践感受到身旁人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他抿了抿唇,避开文种探究的目光,伸手将衣领往上拉了些许。文种眼见如此,也不再多问,只是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勾践低头沉默地盯着地面,文种也是静默的,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未曾开口打破沉寂。直到范蠡安抚好那些纷扰吵嚷的人群,快步走上来找到他们。
见此情形,范蠡顿时有些诧异。他原以为文种拉着勾践说个不停,可如今两人俱都神色凝重,分明是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他心中疑惑,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
勾践和文种皆朝他投去一瞥,而后齐齐转头沉默不语,明显是在回避这个话题。范蠡看在眼里,便知道这其中必定是有他们不愿提起的事。他是个聪明人,也不爱追根究底。当下也就不再多问,笑着岔开话题,转而询问文种一些越国近况。文种本就是能言善辩之人,三言两语便将气氛引了开去,又恢复了往日和谐融洽的氛围。
勾践却始终垂着头,目视着地面,并未参与其中。他甚至还有些恍惚,怔怔地呆站在原地,眼神恍惚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路说笑着回了越宫,勾践却是魂不守舍,满腹心事。等到了自己的寝宫,勾践更是连话都没说一句,自顾自便径直进了寝殿去。
文种察觉到他的举动,眉头微微蹙了蹙,欲要出言询问。但还未及出口,便被范蠡拽住了袖子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