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亦不发一言,只轻轻拍着她的背。二人静默相对,久久无语。任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化作血染的哀歌殇痕。
笠泽之战
姑苏之战后,夫差下令修筑城墙,整修防御工事,加固营垒。同时整饬军马,调集军队,命士兵挖掘战壕,加紧操练,准备还击越国大军。他深知战时不利攻守,亦下令全城戒备。各处隘口加紧巡逻防守。一面又向全国征调壮丁,征集粮草,加紧备战,又征募大量工匠建造攻城器具、制作弓弩、箭矢、长矛、剑戟等。吴军虽败,但尚未折损主力,且吴王厉兵秣马,战车精锐,将士骁勇,军容整齐,蓄势待发。
勾践深知若不趁其势弱时攻击,则会陷入被动局面。遂令大夫范蠡加紧训练兵卒,挑选精锐战士,准备趁吴国内外交困,民心动摇,士气低落时机,再次发动进攻。他心中明白,此役事关成败存亡:若胜,吴国必然不复存在,若败,则越国危矣。
吴国经过上次姑苏之战的惨败,已不敢贸然进攻越国,遂派军队驻扎于边境,以防不测。而越国方面,上将军范蠡见吴国毫无动静,亦不敢轻易出击,两军就这么一直对峙着,各自严防死守,呈剑拔弩张之势,僵持不下,均未发起进攻。
公元前478年,越王勾践十九年。范蠡见吴国并无反扑迹象,遂令边境百姓故意挑起事端,致使两国民众发生流血纠纷。越国趁机挑拨动乱,扩大纠纷矛盾,引发吴国民众群情激奋,纷纷请求开战。吴王夫差见局势如此,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进军,欲攻打越国。
夫差亲率三军,从姑苏出发,直指越国都城,誓雪前耻。勾践见吴国果真按耐不住,当即组织兵马迎战。
三月,两军相遇,吴军驻扎在吴淞江北岸的笠泽,越军驻扎在吴淞江南岸。夫差与勾践相隔数里,各自整顿军队,准备厮杀。
吴越两国,兵戎相见。
越军依山势排开阵势,旌旗飘扬,人喊马嘶,杀气腾腾,号角一声,鼓角齐鸣,战鼓雷动。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吴军将士身披重甲、手持铜盾,在战鼓催促下,犹如潮水一般汹涌向前。霎时间,旌旗蔽空,寒光冷闪,刀剑相接。一时箭羽乱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金戈铁马交击,刀光剑影之中,只听得兵刃撞击的铿锵声、盾矛相交的格斗声、呼喝呐喊声、马蹄翻飞声、血肉迸裂声,交织一起,直震得天地震动,鬼哭神泣。越军个个披坚执锐,持矛披甲,奋勇争先。战况空前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大战整整持续了三日之久。双方拼杀,互有伤亡。
吴王夫差亲临战阵,浴血厮杀,斩首越军数千。他见吴军取得节节胜利,不由信心大增,命令加快进攻速度,以期一举歼灭越军主力。吴国大军大军全线出击,越军则主动后撤,逐步收缩阵地。夫差见越军已退,料定他们已经无力反抗,大喜过望,当即令精锐将士前去追击被击溃的右军,其余军队继续进攻越军主阵地,自己则率近卫部队直扑越王勾践所在的中军。
两军在笠泽江畔相遇。
夫差抬起手,示意身后大军停止前进。他抬眼,遥望百米开外的越王,那人的身影清晰而又朦胧,仿佛远在天际而不可触碰。他眯了眯眼,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笑意。
勾践也抬起手,令大军停顿。他微敛双眸,淡淡望向那道熟悉的身影。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笑他亦笑,彼此视线交缠在虚空里,宛如两柄冰冷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划破阴霾暗沉天际。
那道身影,他这一生至死难忘。
两人相互凝视,视线交锁在一处,谁都不愿意先移开眼眸。他们相隔咫尺,只消抬步,便可走到对方身前。然而,若想走近,须得穿越过刀枪如雨,箭矢横飞,血肉交织的白骨堆垒。
笠泽江水咆哮,浊浪滔滔,狂风肆虐,天空阴霾,天地之间似乎笼罩在一层灰色纱幔下,压抑地窒息。
越王率先开口。声音清浅、悠远:“吴王,你我相隔数十载,未料今日在此狭路相逢,你,可曾后悔过当初的所作所为?”
夫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弧度,似笑非笑反问一句:“后悔?后悔什么,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贱人?!竟心慈手软,留你苟活至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怒,缓缓道:“姒鸠浅,你枉费我对你的一片深情,枉费我曾经那样地疼你,惜你,宠你。而你还我以背叛,以欺瞒,以伤害……你对我,始终负心薄情,毫无情谊!”
他顿了顿,冷笑道:“你说,我该不该后悔?”
勾践眉峰微皱,似是被夫差语气里的讽刺感触怒,眉宇之间隐约弥漫了一股杀机,他冷冷回了一句:“可你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夫差闻言一愣,尚未来得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勾践已缓缓开口:“今日之战,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么?”
夫差蹙眉不答。勾践紧随其后道:“吴国此次倾全国兵力来战,实则等于孤注一掷。若这次战败,吴国必亡无疑!”
夫差冷冷反问道:“如果战败的是你们呢?”
勾践眸光凝住,眼底闪过一丝戾色,很快恢复平静。他沉默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夫差,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故步自封。吴国如今看似强盛,实际上内部已经腐朽不堪。内患外忧、君臣离心。你可知为何吴军败于姑苏之役?正是因为你沉沦在自己的美梦和辉煌里不可自拔,骄奢淫逸,沉湎酒色。朝中大臣,争权夺势,各自培植势力,不肯团结一心,辅你左右……”
他停顿了一下,见夫差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便唇角微翘,缓缓道:“而今吴国,人心涣散,众叛亲离。我越国君臣一心,众志成城。你认为,谁更胜一筹?”
夫差沉默许久。勾践笑了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掉转马头,转身离去。
越军有条不紊地缓缓撤退。夫差冷笑,下令全军继续追赶。吴军将领纷纷劝阻:“越军狡猾,不可轻信。”夫差却不听劝告,执意挥军继续追击。
是夜黄昏时,勾践于左右两军到达预定位置,即饬令鸣鼓渡江进至江中心,等待命令。吴军听到上下游鼓声大作,误认为越军是乘夜渡江,分兵两路而来,立即出上下两军,驰往堵击。越军侦察了解吴军分兵出击情况,乘吴军移动,黑夜容易掩护之际,立饬中军衔枚渡江,不鸣鼓,由六千部队为先锋,秘密接近吴军大营,举行突然而猛烈的攻击。吴军仓促应战,被打得崩溃四散。吴分兵迎击敌人的两军,闻悉大本营被袭,回军援救,但越军左右两军,渡江追击,将其击破。
吴军退到没溪收容散兵,整顿队伍,据溪而守,准备再战。越军紧接着逼进至阵前,双方再战。此际范蠡所率舟师,通过震泽横山向吴军侧背包围,展开攻击。吴上军将领胥门巢在战斗中阵亡,引起中下两军更加动荡,吴王夫差和王孙雒等见形势不利,无力击退敌人挽回颓势,只得收兵,向吴郊撤退。
越军大败吴军,两战两胜。
撤离途中,还多次遭遇越军伏击,死伤惨重。吴王夫差被迫率领残余部队,拼死撤回都城。当其退至姑苏时,吴军精锐已被击溃殆尽,次日清晨,越军左军乘势追击,驻兵胥门,围困姑苏城。
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二十三年。吴国首都已经完全处于绝境之中。
城内物资消耗殆尽,瘟疫、饥饿和内乱肆虐盛行。百姓忍饥挨饿,连草根树皮都吃尽,开始掘坟墓食尸,甚至出现食子食妻现象。
城内人心涣散,士气低迷。哀嚎一片,已然成为了一片死城。然而夫差仍下令加强防御,巩固城防,并令将士们誓死坚守,誓与越军死战到底。勾践见状,遂下令攻城。
城门很快失守,勾践率军进城,直奔王宫,吴宫守城将领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吴王夫差与王孙雒等卫队西上姑苏山后,越军随后紧追而至,围山三层。夫差无奈,只得遣王孙雒肉袒膝行向越国求和。
勾践不忍,欲许之。大夫范蠡进谏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夫差既已穷途末路,此时若不一举歼灭,日后将成我越国心腹大患。”
勾践闻言沉默。范蠡心知勾践不舍,便又劝了一句:“大王难道忘了会稽之耻了吗?”
勾践默然良久,终是心生恨意。深吸一口气,咬牙恨声道:“好,留他不得!”
十一月,勾践传信于吴王,欲将其流放甬东,赐予百户人家,遭到了夫差的拒绝:“孤老矣,不能事君王。”
姑苏台上,殿中只余夫差一人。
殿外月华如水,殿中烛光摇晃。他的鬓发早已花白,双目却依旧清冽,有如冬雪。恍然之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位清瘦翩然,容姿绝世的少年郎。他坐在石阶上,手中举杯,酒液映照着月色,盈盈泛着波光。他凝目望着杯中紫红酒液,嘴角的弧度依然清淡雅致,有浅浅的凉意渗透出来。月光透过高台上的窗户,淡淡地从他身后洒落而下,与他一身的素白融为一体,银袍墨发,清隽如鹤,那般清贵又孤绝。
殿外响起脚步声,西施款款走近,素裳淡雾,玉肌冰肤,素裳如雪,宛若月下梅花,孤高独立。她轻移莲步走到夫差身后,从后面拥住了他单薄的身躯,夫差放下手中玉杯,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细腻滑如凝脂,比玉更洁白,比水更柔软,细腻如一泓清泉。夫差将它紧紧贴在心口上,轻声道:“西施,我舍不得,不舍得。”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西施垂首,对上他空洞无神的眼眸,里面隐隐闪动着晶莹的光芒,但西施知道,那不是泪。
吴王夫差永远不会落泪。
西施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夫差抚了抚她乌黑如缎的长发,她闭着眼睛,一滴滴温热的泪水无声滴落在夫差肩上,他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道:“夷光,你走吧,回越国去,你是越国人,他们会善待你的。”
话音刚落,西施蓦地抬首,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中倒映着一轮明月,仿似嵌满了星辰,眼底的悲伤和凄凉仿若潮水般汹涌而来,刹那间将他淹没。她红唇紧抿,许久没有说话,夫差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喉结上下滚动,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
良久,她缓缓敛住泪眼,身子微微轻颤,缓缓地说:“臣妾舍不得大王……”
夫差心中一恸,闭了闭眼睛,伸手轻柔拂去她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泪珠,似笑似叹道:“爱妃,你总是让寡人为难。”
他转过身,将她拥在胸前,抚着她的鬓发,将她贴在自己心口,这样地紧紧抱着,仿佛要将彼此揉在对方的身体里,不希望在这一世失散。
终于还是不舍得她。
她心性单纯,怕自己死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会被欺负,被抛弃。再没人照顾她,疼惜她。
他不忍心,不舍得。
西施含泪轻笑,仰首,与他目光相触。她漆黑的眼瞳中映出了夫差面庞上的笑意和无奈,仿如琉璃碎片般支离破碎,刺的她心脏隐隐作痛
夫差轻声笑道:“你且去吧,忘了这里的一切,此生切莫再回头了。”他垂眸敛目,一字一句,缓慢平静:“若无了期,唯当永绝。”
西施身体一颤,眼中的悲哀愈发明朗了。她固执地不肯,不愿,只是用软弱的坚持,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夫差握着她的肩,一遍遍地说“好”,直至她的耳畔响起一句:
“夷光,你听我说,你是越国人,越王是你的王。”
夫差抬眸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伸手抚平她因为悲痛而紧皱的秀眉,低声说,“去吧,替我好好活下去,去看看那越王是不是个好王,看看是否真能如他所愿让越国延续千秋万代,看看他……是否是个明君。”
西施低头,沉默着,泪流不止。良久之后,终于抬起脸来,双眸盈着晶莹的泪光,带着一抹凄切又黯淡的笑。夫差垂下眼,别过脸。
西施慢慢站起身来,夫差却没有动。她伸手抚过他的脸庞,指尖冰凉,如同雪花一样在夫差身上融化。他抬眸望着她,她的睫毛又细又长,眼眸如初秋之水,清灵凉薄。西施俯下身,在夫差双唇上印下一吻,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夫差抬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看着那一袭素白衣裳在清寒月色中渐渐远去,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再也看不见。
夫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他静静端坐在石阶上,一手抄起佩剑。剑锋映着银月,寒气凛冽,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清冷的眸子也染上冰冷的寒意。
举起剑,高过头顶,手腕一翻,寒光一闪,“噗”一声闷响。一道血箭顺着他的心口飞涌而出,喷洒的血雾飘散在月下,凄艳清绝,红晕绯菲,流火荼蘼。
他手捂心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再也无力支持,跟跄一下,倒在地上。手中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大颗大颗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夫差强忍住疼痛,伸手去拿石阶上的酒樽,因为手哆嗦得太过厉害,杯中酒液溅了几滴在青石板上,映衬着皓月的银辉,竟变得如血一般鲜红。
夫差颤动着手,将心头血一滴滴地滴在紫红色的酒液中,直到那酒杯中的鲜血慢慢弥漫,将紫红慢慢侵蚀,化为猩红。直到酒杯中的紫红色完全被鲜血吞噬,夫差才艰难地抬起手,把酒杯送到唇边,用力往喉咙里灌下了几大口。血酒从口中涌入喉咙,顺着喉管淌下,流入胃腹,淌进血管,渐渐弥漫全身。每一滴血液从他体内流过,都似有无数利剑在心房上剜割,剜出血淋淋的伤口来,生生地割着他的心,绞着他的肠,扯着他的骨,痛至骨髓,痛彻心扉。
夫差痛苦地咬住薄唇,冷汗不断从额角沁出,顺着他苍白清瘦的脸颊滑落,几乎是同一时间的,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开始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掷,碎裂声清晰地响彻在整个高台上。他仰躺在地上,长发掩面,口中不停溢出腥涩的血渐渐不动,只有一声声沉重悠长的气息不断地从他干瘪的胸腔内涌出,逐渐化为虚无。月光清冽地洒落在他身上,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高台之上,溘然长逝。
勾践拾级而上,越往上一步,心中就越不安一分。
终于走到最高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跨上台阶。
当看见夫差躺在血泊中的那一瞬间,勾践的呼吸几乎停滞。他屏息凝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闻到空气中弥散的浓郁的血腥味道,他才知道一切并不只是梦境和幻觉,那血是他熟悉的,那是夫差的血,甜得令人作呕。
勾践艰难地走上前,跪坐在夫差身旁,慢慢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的指尖在夫差脸上轻轻擦拭了两下,血迹黏在他的指尖,有些粘稠,还有一丝温热。勾践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酸涩而隐痛,他闭了闭眼,手指轻轻在夫差脸上摩挲着,不敢太用力,怕碰痛了他。勾践轻轻地为夫差拭去额角和眉间的血迹,手指在夫差额上轻拂过,感觉到那如绸缎一般的肌肤下掩藏着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散。他喉头一哽,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夫差唇上,用微弱的力道轻轻厮磨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
一滴泪珠滑落唇边,渗入口中,苦中带咸,咸中带涩,他轻轻推了推他,唤道:“大王,大王.…..”
他低喃着,反复地喊他,一遍又一遍。他的双臂渐渐收拢,将夫差紧紧抱住,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心脏里。他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刺进鼻息,慢慢渗透,蔓延至每一个细胞,最后慢慢融入到血液中,与骨肉一起,永恒不朽。夫差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合二为一,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
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再也不会分离。
永远不会分离。
勾践的唇角慢慢浮现出一丝惨笑,苍白的神情浮于面皮之上,漆黑的双眸也微微敛起,似有万种不甘,又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终究无法开口,化做了一点笑星,绽放在他僵直的嘴角,勾践将脸埋在夫差胸前,将他的身体抱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彼此揉进彼此的身体里。再也不会分离。
用指尖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他轻笑出声,一字一句念道:“大王,别走,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顿了顿,叹息一声,轻轻呢喃:“别离开我,再也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了,这次,请不要松开我的手……”
勾践伏在他温热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他该恨他的。他想,他是该恨他的。
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想,没有去想为什么夫差死了自己却没有死,为什么自己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夫差残存的体温,没有想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他没有想,没有任何想法,因为这些念头已经不再重要,任何与夫差有关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冰冷,他抱着夫差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他怀中的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解脱,没有悲伤和凄楚,没有愤怒和失望。他只是觉得无比麻木和寒凉。他只是觉得胸口越来越疼,越来越沉。心脏在不停地抽动,搅得全身都痛。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夫差的调笑,带着蛊惑的柔情蜜意,缠绵而缱绻,勾践曾对此不屑一顾,如今却只能化成一声声哀怨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眼角还带着泪痕,嗓子里却溢出低哑的笑,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不甘,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他把头埋在夫差胸前,将脸贴在夫差温热的胸膛上,用力嗅着那残留的体香,忽然间哭出了声。
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死活。
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自己活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折磨他。
还没来得及让他尝尝我曾经所受的痛苦。
而他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他到底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或许他曾对我有过一丝怜悯。
但那又如何?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羞辱我,折磨我。
他从未真正将我视为对手、仇敌,甚至从未将我当成一个人,他视我为牲畜,为玩物,为取乐的工具。从未真心待过我。
他从未曾爱过我,只是享受着对我羞辱的过程,享受着将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君王踩在脚下的快感!他是我的敌人,是我的仇人,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我毕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痛,是我无法克服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是我的悲哀,是我的不幸,是我的厄运。
而他对这一切却茫然不知。
勾践在心中嘲笑着,嘲笑着夫差的无知,嘲笑着自己的可悲。
他之于我,只有轻蔑,羞辱,讥讽,不屑一顾;而我之于他,却是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不可替代!
他死于心甘情愿,而我,却只能活在回忆之中,活在仇恨与遗憾之中,独自一人用余生来承受这一份他轻而易举就可以逃避的悲哀与折磨。
勾践在心里想着,一面笑着,一面流泪。月光温柔地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其间,勾践将夫差的手紧紧握在手中,他的手指冰凉僵硬,再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和情意,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温度,再也不会带给自己任何触动了。
吴王死后,越王以诸侯之礼为他送葬,并亲自扶柩归葬于姑苏城外,阳山之上。自此,越灭吴,吴国不复存在。
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公元前472年,勾践灭吴后,尽并吴国土地,经过吴国开凿的邗沟,率军北渡淮水,在铜山会见晋、齐等诸侯,并遣使致贡于周天子。周元王派使者赐勾践胙肉,命他为侯伯。勾践把吴国侵占陈、宋的土地归还两国,把淮河上游的土地送给鲁国,把泗水以东的五百里土地送给楚国。
越王遂号为伯,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