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隔间,太医的神色就松快了许多。浸淫宫闱的老人,早在入府前被仆从领着换了一身民间衣裳就看出了苗头。郡主想瞒着身份,有些话自然不能在公子面前说了。
只听张泰明拱手道:“恶心盗汗,发热觉寒,是风寒的症状。”
这同王太医给的诊治是相同的,然而那时他竟没诊出哑症,可见此事蹊跷。
黄天禄随侍在侧,也不由沉吟:“公子自述幼时体弱多病,承蒙神医的一帖药才药到病除…恐怕这正是燥症的成因了。”
他体弱多病,宁瑶是有所耳闻的。但众人怎能料到,对方这毒汤竟然如此贴切,如同从他体内完全发散开,刻意与体质针锋相对。
观他脉象,哑症被压在风寒下,燥意更藏在骨血中,他能撑住今日一时片刻,都是极有耐力的。
张、黄二人是由他心脉所知,宁瑶却被他演住了。又是风寒又是燥症,怎么没人提及失声呢?她记挂着他的青云志,故而慎之又慎地问:“那这哑症,可还有治?”
才说完,她的心已猝然在对方凝重的神色里,一寸一寸地凉下来。
张泰明道:“黄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①)
“毒汤从他肺腑入,烧着了阳气,又驱散了燥意。”太医令如今年过花甲,在救过的小姑娘跟前,只把她当亲孙女看。他摇摇头:
“哑症,已然无药可治了。”
两人神色端肃而肯定,不待宁瑶反应片刻,张泰明已然判下生死。“眼下要紧的,是燥症。”
“若不加医治,七日内气血倒逆……”他叹了口气,“将无力回天啊。”
大凡把过其脉的,都能感受到其下那股森冷如毒蛇缠绕,攀附到五脏六腑的森森毒意。
倘若他意志不坚,根本不会有人发觉他体内究竟是有几股势力在相互抗衡。纵然离世,也不过是简单的风寒入体,惹不出半点风浪。
这是天子脚下,皇城之中。谁要对郡主的人,动这么大的滔天杀意?
二人一时都不敢深思,见瑶华郡主已然神色恍惚,院判连道:“郡主莫急,此事仍有转圜。”
他见自家师父又是一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禁感叹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张泰明年纪渐长,医术高明,却爱故作玄虚。为此不单丢了给婕妤请平安脉的活儿,他老人家潇洒了一把,倒是自己这个院判累得脚不沾地。
瞧把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这也证明了郡主对这位公子十分上心,其中缘由也就不再难以出口了:
“郡主慧眼,可知公子醒后燥意丛生,实在是因为阳盛阴衰。”
“失声不治,这燥症凶险却也最好办…”黄天禄言辞恳切,语重心长道:“把阴气补上去就好了。”
…
徐知远呆在暖和的房屋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尘风原本坐在一边期期艾艾地看他喝粥,见状忙递上手帕,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徐知远便蘸着茶水在几案上笑:你也哑巴了?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尘风都不知自己有这样委屈。他看着才把青茬刮尽的公子,竟如断尾求生一样坚决道:“公子,咱们回江南吧!”
“江南杏林圣手多…”他一脸恳切,“肯定能把失声治好的!”
然而说了没几个字,他自己的声音都趋于嗫嚅,“老爷夫人…大约能理解……”
尘风说不下去了,他泄气地耸肩,惨着张脸:“怎么办?公子。”
怎么办?徐知远也很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一介书生,除了学了十八年的诘屈聱牙,别无所长。
愈高的体温和血液里翻腾的每一寸燥热,几乎都在提醒他命不久矣。
人有所感,他能从医师凝重的神色看出自己行将就木,况且江南的杏林圣手,恐怕都不及今日医师的一根指头。
主仆齐齐叹了口气,徐知远却有了些看破生死的快意和豁达。
他缓缓提笔,在那干净的澄纸落下:你回房,替我取一件东西来。
于是宁瑶便在同二位太医促膝长谈后,不期然地在自己的书桌上瞧见了一副丹青。
这丹青并不是早先画好的,而是才不紧不慢地勾了几笔而已。作画者对它极其用心,一夜过去,也只在纸上留下了几笔惟妙惟肖的线条。
宁瑶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是自己常戴的那顶幕篱。
桂影斑驳落,白鸥江上飞。在他寥寥勾勒的几笔里,少女水红色的衣摆翩跹,不紧不慢地挑开暮篱,朝画师盈盈一笑。
她呼吸一滞。
宁瑶登时已快步向屋中走去,直到看到那清瘦的人安安分分地躺在她的床榻间,悬着的心才仿佛落了下来。
徐知远已有些困倦,但那股桂花馨香却不肯放他这样轻易睡去。他睁开眼,瞧见宁瑶已经安之若素地坐来床边,如同画中那样对他盈盈一笑。
仙女就这般开了口,“你的病,并不是治不了。”
这病究竟是失声还是燥症,她并没有直说。徐知远挑了挑眉,故作无意般想把她扯着的衣袖松开,却被对方敏锐地发觉,旋即变本加厉地捉住了他的手。
烛火明灭下,她的声音也像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
徐知远潋滟的桃花眸渐渐睁大,有些愕然,又慢慢地在她掌心写,带着无所适从的生涩:每天吗?
“对,每天。”
宁瑶微笑着,话音刚落,已经抬着他的下巴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