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白石先生的花店,随性的宫治随性地开启随性的话头,他懒洋洋地啊了一声,突然说什么我就知道那小子不对劲。
我问为什么。
他耸着眉毛侧过头,视线经沿街的玻璃橱窗翻折,像孩子在看行走的棒棒糖,构成一种隐晦、直白又幼稚的注视。
“因为他也是营业部的?”他不负责地给冈树罗列罪状。
“营业部怎么了。”
“你们公司营业部的人都挺讨厌的。”
夏天嘛,天一暗下来,风也变得凉爽,夜色中城市缀了星星点点的灯,柏油在降温,蝉声在响,而茉莉在芬芳。或许还有风信子和百合。在这样的氛围里,万物有声,好像所有与生命有关的气味都能被允许盛放。
是吧。我说。
他转头看过来。
衣角边畅快的风来往穿梭,而我正经计较着一笔来自过去的账,向宫治揭露:“冈树借伞不还。”
“喔。”他的语气不阴不阳,单调的语气词里夹着一丝故意为之的漠不关心,在紧随而至的下一秒里又破了戒,“你倒是对他记得很清楚。”
宫治凑过来,俯下身,用身高在我头顶施加自己不高兴的阴影:“是不是因为他午休时特地跑到目黑川拍樱花?”
“「前辈说最近一直加班没有时间去看」~”他怪声怪气地模仿冈树,“「没关系,我拍下来了,用来犒劳辛苦工作的前辈」~”
我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挑了下眉,退开:“今年五月份。”
“喔,不对,不是这样,你们是高中认识,高中同学?”烟灰色的眼睛悄咪-咪瞥过来,“借伞不还都记得这么清楚,初恋?喜欢过他?喔,借伞不还也算是美好吗?”
“他是隔壁学校的。”我看向宫治,“美好的是我高中同学。”
他收回目光,迎来一阵短暂又勉为其难的偃旗息鼓。
“不过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我翻找过去为数不多的记忆,稍作思索,“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总是有一股风信子的味道。”
“青春期大家都对沉默剂很敏感,冈树应该是少见的耐受体质。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alpha?”
宫治语调平平:“喔,又知道他是alpha了。”
“蒲园前辈告诉我的。”我看了眼闷闷铺着眉的宫治,思绪突然顺着其中一点慢慢发散,“——alpha好像特别容易漏味,尤其是情绪激动的时候。”
“然后呢?”
“我在想你是不是平时也会多多少少漏点信息素出来的类型……所以才会在店里用和自己味道差不多的香薰?”
他偏头和我对视了三秒,我看着他黑黢黢的睫毛扇动间漏下几缕交错的光,频率很慢,那是在沉思的宫治的身上才会出现的一种眼神,它既告诉我他正在想什么,又不告诉我他想了些什么。
“有没有可能我从来没在店里用过那种东西。”他突然说。
我眨了下眼。
他又看着我挑起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可是良心商家,不会对顾客撒谎。”
“这样啊。”我一边咕哝应声,一边把仰得发酸的脖子扭回它该处的正常水平。
在心里补了一句:但你很小心眼。
柏油铺就的巷路上银黑交替,光影参差不齐,如果是主干道视野就会开阔很多,灯光的颜色也不会那么单调。
从饭团宫到我的公寓,最近的路线是沿主干道一路往西,过了一家手磨咖啡店再拐弯,步行甚至用不到十分钟,但宫治没有选择这么走,我也没想着要节省这点时间。
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蜘蛛小路,紧贴在一起的高楼站在靠北的一侧,月亮和星星没有声音,他们也同样沉默,路人三三两两,楼宇间光线起伏,路灯只亮了一侧,车轮轧过马路的轴碾声经由振动传到脚下又被头顶抖落的蝉鸣中和。
一滴水汇入河流需要多久,我们之间大概也不会有人去计数,就只是这样走着。
“那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对信息素比较敏感吧。”在这样说什么都可以算是闲谈的氛围里,下半句话未经思考,自然而然地滚过边界。
话音刚落我反应过来,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过去又贴着宫治慢悠悠停下。
视野中的主体再次从普通的柏油路变成仰角下的宫治,他长长地诶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垂眼看我:“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我知道。
但宫治是一个很擅长达到目的的alpha,他可以装得很乖,也可以假装根本不知道分寸感是什么东西。
一声为什么,就是对边界的一次逼近。直到人与人之间的墙被反复出声的追问磨成一张薄薄的纸,我说,因为我是叶羊。
他睁着眼睛凑过来,不耻下问:“叶羊是什么?”
跨过最后一根老旧路灯,视野变得开阔,羊肠小道里的水终于在兜兜转转中流到了尽头。
邪恶奶牛猫健太郎蹲坐在拐角的花坛上慢悠悠地摆动尾巴,灿金色的眼睛睨向我们打量两秒,发现来的不是蛋黄和小鱼干又悻悻然闭上。
刷卡进门前我和宫治先说了再见,他停在门外,没说话,没有波澜的眼睛就那样锁定我,再用挑起来的眉毛继续追问,是一种和外表严重不符的、死皮赖脸的幼稚。
不回答就不许再见。
门禁卡挂在手腕上荡了两下。
我喜欢宫治的眼睛,所以总是在这样的对垒中败下阵来。
“是一种可以光合作用的动物。”
刷开门禁,等了两分钟电梯坐上八楼,经过报修廊道重回完全形态的光明,我看着那盏被修好的灯,脑子不断重播着两分钟前新录刻的记忆。
宫治看着手机上谷歌搜索跳出来的图片笑了下,那句“还蛮可爱的。”落字很轻,全是气音,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毛孔顺着记忆咂摸那用时短暂的咬字,一遍又一遍重复。
热风来回浮动,蝉鸣声闷入鼓膜,夏天跳跃着它没完没了的噪点,抽走迟钝的感知,把人揉散成一团发呆的云,又在回神后的某个瞬间粘湿衬衫。
好热。
是啊,好热。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随之心里泛起一阵好笑,真的好热,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为什么站在外面发呆,像个笨蛋一样。
回头将钥匙插-进锁芯,开门进屋打开空调,站在出风口下任冷风吹凉体温,忍不住再次感慨,真是没有比这更傻的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