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死了。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上天入地,九天之月,五洋之鳖,这个人的足迹没了,气息没了,就是死了。
“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的,”宋学儒眼神落在书台上未写完的纸张前,“古道西风瘦马”一句映入眼帘,“我之所以认为他没死,只是夕阳西下的念想罢了。”
徒留断肠人在天涯。
“说不定呢,”陈会安道,“他的灵识不是出现在莲月那里了吗,说不定人还活着,只是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神仙,不被记载的神仙,不想被你发现而已。”
“你一定是他最伟大的,虔诚的挚友。”
“我不配,”宋学儒道,“他帮了我这么多,我却连站在他身侧都没有做到。”
宋学儒笑起来,他看着陈会安,恍惚像是看见了肖太子,又猛然醒悟二者的不同,说着“抱歉”便带着陈会安百里维地离开了太子宫殿:“对不起,我不应该带你来这儿的。”
他们两者联系若有若无,带着陈会安来太子宫殿,是对陈会安的不尊重,也是对太子殿下的不尊重。
陈会安摇头低下,不说话。
两人又在亡国之地转悠了许久,这里的时间似乎被人刻意停止了,万物都停滞在国家灭亡的最高潮时,像是侵入者留下最神圣的雕像——血迹,泪痕,没有头的尸体,被砍断手的富农……
“为什么?这些死去的人都像是高官贵族的打扮呢?”陈会安问,“普通百姓去哪里了?”
宋学儒摇摇头,他怀揣着心事,没将陈会安的疑惑放进去:“高官贵族死得其所,普通百姓也没做错过什么,估计亡国之后并入敌国身份了吧。”
他低下头,有意将自己干净的黑靴踩向路边尸体的手,“咔嚓”一声脆响久久回荡在这落魄失魂之地。
“呵,”宋学儒笑起来,“可让他们上油锅剐体肤也换不回这一切了。”
陈会安望向宋学儒,这样的他让自己感觉陌生,日常的宋学儒是平静且理智的,如今到了故国却有一种恨不得啖人之肉食人之血的可怖感,他低眉看向那些被宋学儒有意无意踩碎的古老尸体,他们如秋天的落叶般枯萎干涩,踩碎后散发出不同于植物的呕吐之味。
“宋兄,你能给我讲讲,肖太子的故事吗?”
陈会安问得小心,生怕一下子触碰到这个人的逆鳞。
宋学儒看向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在很早很早之前,家家户户都流传着一句祝福语,叫“恭贺你家新儿诞辰,愿大为十六状元郎”,句子的主人公由于考取功名时年岁尚小,我们就称他为小十六吧。
小十六出生在寒门家庭,祖上是县令小官,到了父辈这一代早早没落了,小十六三口之家居于村县白屋,父亲替人打杂做工,往往半夜三更才归家歇息,母亲则是日早起来浣衣做饭,午间插秧喂鸡,夜时借着鲜少油火发出来的光,教小十六读书认字。
无论是农活还是读书,小十六都学的很快。
“孺子可教也。”“他日必成大器。”
每每有过路人家遇见小十六,与他一番天聊下来,都会从逗弄小孩的心态变得尊重严肃起来,留下一两句夸赞他的话。
果真,小十六不负众望,在十六岁成了国家自始以来最年前的状元郎。得亏彼时国君膝下无女,不然这驸马之位估计早早就定下来了。
小儿直言坦率,为人正直,说话天真有刺,不巧的是,这颗刺刺向了朝中势利一族,连带着几番让皇帝在朝中挂不下脸来。
于是乎,这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状元郎,被一国之主以救困济穷之名,打发到了边远县区。
之前被刺正正击中的贵族一家们,趁着小十六跌宕赶路之时,把刺还给了还未享得儿孙之福的小十六父母——披麻戴孝应是三年,可惜帝君并未在意到这件事,仍由小十六只身赶往千百里之外的海岛上。
舟车劳顿早已不成少年伤心抱怨的理由,白衣守孝的异乡客将原本荒芜一物的海岛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边引得当地人欢呼雀跃,一边引得朝中人参上一本又一本。
小十六最终在那些人的奏折中离开了海岛,海岛人热泪相送,在不到三月之后回到了荒芜贫瘠之时。
太子陪读,听起来是被皇帝看重的职位,可对小十六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彼时家国尚且说得圆满,皇帝以培养之名将太子早早豢在宫墙之内,只许十八才能迈出这红墙的影子。
十八岁的小十六在太子宫殿中遇见了十六岁也没出过宫的肖太子,说来也奇怪,既然是太子,为何囿于这小小四方天地,既然是太子,为何从不知家国大事,竟一心以为如今家国安定百姓富裕,无内忧也无外患。
“父皇告诉我说十八就能出宫了,”天真的太子眨眨眼睛,他很爱听宋陪读在外的故事,“他说他之前也是这样的,十八岁成人出宫,瞧见天下大事。”
“那在这之前呢?”宋学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太子,这个被好生呵护,眼神清澈的太子。
“我不知道,”肖太子摇摇头,“父皇说我现如今的任务便是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国之君!”
这位太子不同其他,说话没有称谓也不讲宫家规矩,不知是无人教他还是他不用心,“我好想父皇,可是他太忙了,一年只能抽出两三次来看我。”
宋学儒将疑惑咽入肚子,不知为何,自从他成为太子陪读,出宫的机会越来越少,像是与太子被关押在了牢笼之中,只能一遍一遍学着自己早已会的诗书,诵着虚假的家国大义,与外界的接触越来越少。
“保持住太子的天真,才是陪读的重要之责。”皇帝如是说道。
好荒谬。
太子将是下任国君,怎么到了如今这个年龄也不碰一点儿政事的?
这个国家好像都不怎么在意太子十六未出宫的事情。
这位太子就像是……未出阁的……算了,如此类比不太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