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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刀俎鱼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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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上也沾过血!真以为自己就那么干净吗?”

“是非对错,陛下心中已有明断。”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了朝廷的狗!好,那今天你和江霖,我一块杀!”

关澄的鼻尖渗出微汗,他的武功远在梁浩之下。千钧一发之际,江霖终于饮尽杯中茶水,淡然道,“关指挥,你先退下。”

“大当家,你该为自己和手下的杀孽赎罪。若要我亲自动手,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梁浩感到无可遏制的恐惧。他不知道江霖的武功如何,可自那人踏入聚义厅,田冲伏诛,山寨内讧,关澄归心,一环扣一环,直把他推向早已设好的死路。而江霖自始至终,神色未起一丝波澜。梁浩意识到,这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为了完成最大的使命,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你能……保住我婆娘和娃娃们的命吗?”

“可以。”

伴随垂落的双肩,滑下梁浩一切生的希望。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东君观赏过不知多少齣《霸王别姬》,眼前的两场穷途末路却都狼狈、脏污极了。大厅内外鸦雀无声,没有人鼓掌喝彩,也没人揾一把哀怜之泪。江霖扫视一周,跺了跺冷得发僵的双脚,“关指挥,你来处理后续之事吧。”

两位当家的后事容易料理,满山寨的匪兵却难驾驭。关澄迟疑着凑到江霖耳边,小声道,“我担心镇不住场面。”

“那不是还有一百套军服吗?不愿穿的人便杀了,愿意穿的人,自然会为你所用。”

江霖一面说着,一面迎向杨绍探寻的目光。

“山寨计有青壮男子七百八十四人,半丁一百五十三人,老弱妇孺二百零七户——将近五百口,”第三日清早,关澄将山寨人口的统计结果汇报江霖,“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年纪在十二至十六岁的童子编为一营,集中安置。寨中女子,凡来历不明者,皆已查核造册,正将遣人寻访其亲友。”

“做得不错。京中多事,霖无法久留。今后便让杨、林两位公子辅助关兄在此操练兵马,”江霖接过统计簿册,“俟我下山,当具禀陛下此间情状。尔等粮械所需、营盘驻地,及家眷安置之事,想必不日即有回音。”

一行四人巡视至后山,恰好遇见伍夫人领着三个孩子扫墓归来。伍夫人还未满三十岁,已是两鬓斑白,形容枯槁。孝服挂在嶙峋的瘦骨上,北风穿透,她向江霖望来,麻木的神情里读不出欢喜还是哀伤。

她与梁浩的长子已有十二岁,打着白幡,涕泣着自顾走远了。一对年幼的儿女分别只有八岁、六岁,尚不知世间的一切情仇,牵着娘亲的手,只是不停唤她。“大哥嗜酒,醉后常凌虐妻子,内子与伍夫人交好,曾见其衣衫之下遍体伤痕,”关澄在江霖身边说道,“如今大哥已死,夫人也算解脱。只叹梁浩勇悍一世,到地下却成穷鬼,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伍夫人见不得火光,故而梁浩落葬时没有纸钱焚烧。杨绍忍不住反驳道,“地下的事情谁能知道?梁浩那厮一抹脖子便了事,真是便宜他了!”

关澄无奈摇头,他看向江霖,期待这位长官的持平之论。然而江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行动。他默默注视着伍夫人和两个孩子走出视线,回身之时,又见一名匪兵匆匆跑来,“三当家、不、关指挥,大事不好了!山下突然冒出一大队官兵,有带刀枪的,还有架炮的,看那阵仗,一准是冲咱们来的!”

江霖皱紧眉头,“怎么回事?可有看清将官之谁?”

“这……”

“老七,快回国公的话!”

“回……回国公,小的也不知道……”

程明遇一介书生,脚程不快,这时总算也赶到了,“禀告国公,他们原是潼关驻军,领兵的校尉名叫鲁飞,隶属防御使高褒麾下。”

“高辟兵搬来的兵马?”

“下官未见到高四公子,或许尚在后方?”

“随我去看看。”

“是。”

自从关澄接受朝廷招降,连瑬下令撤军,山寨便对外放松了警戒。鲁飞率军突袭,几乎以步行之速连破两道岗哨。匪军仓促集结,勉强将他们阻截在第三道岗哨外。江霖登上望楼,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高游光,“陛下未有调兵旨意,尔安敢擅动兵马!今贼酋伏法,人质已释,匪众归顺,还请速速撤军,免我参劾之劳!”

江霖与高游光虽少面晤,然生死宿敌,半世知己,全定于千人丛中的一次过眼。高游光嫉恨江霖,嫉恨他全盘继承了父祖绵长的遗泽,不必身负奇才而沉沦下僚,一出山便是名权加身。反观自己,困于落后的齿序与卑贱的出身,无法登堂入室,只能在父兄背后挑动风云——到底少了一段气运。他走到军阵之前,目视着意料之外的江霖,冷声开口道,“逆匪十余年为非作歹,视朝廷几若无物,倘受招安,何以儆戒来者?今我来此,正为整肃纪纲,申明法度,来日天子面前,游光自有分说!”

“此间并无逆匪,只有官军。举兵犯者,视同谋反!”江霖施展攻心之计,“高四公子干纪悖宪,令父令兄或可仗爵相赎。然则将士随尔同蹈大逆,其妻孥骨肉之命,谁为庇护?愿诸军细思利害,莫以一念之差,致成千古之恨!”

鲁校尉心有戚戚,竟转身向游光劝道,“四公子,我看还是撤兵吧……”

高游光一记眼刀甩过,鲁飞当即噤声。“唐国公,你少在此妖言惑众!当年周洛倡乱,武帝亲赐我父兄便宜行事之权。我今奉命领兵来此,一无违逆圣意之行,二无危及京师之患,有甚罪过可论?反倒是国公怀挟私意,纳垢藏奸,上以蒙蔽圣听,下以荼毒良善,自诩尽忠用仁,殊不知狼子野心尽人皆知!今我若不为此,来日篡政乱国之人,必是尔辈!”

“将士何在!”

江霖一声令下,上千兵马便从高游光部的两翼及后方包抄而来。游光本以为为剿匪调集的官兵已尽数撤出,仔细辨认,发现眼前身着军服的,竟也不是伪装的土匪。他正为这些人的来历疑惑不解,又听江霖继续说道,“高四公子事务繁剧,恐尚不知在下谬蒙天眷,忝任京兆府尹之职。此番进山,特调府兵千人随行,以备不测——招抚之事,干系甚大,不论何人妄加阻挠,本官必不姑息,勿谓言之不预!”

清晨,长安下起鹅毛大雪。近处的庭院和远处的楼宇全溶在纷扬的雪晶中,白茫茫一片阔大。江霖通宵理事,方才踏进家门,忽而起意,从一道月洞门绕进偏院。穿过风雪中吱嘎摇动的几丛苍竹,闻见玻璃窗缝间漏出的浓郁香气。他“砰砰”敲了几声门框,自顾走进屋内。

“咖啡尚未煮好,请同云稍候片刻,”陆植对江霖的不请自来习以为常,也不用他邀请,对方便径自坐到对面,将一网兜鸡蛋提起,轻放在托盘之上,“国公政务鞅掌,竟是彻夜未归?”

“一下子走丢十几只小羊,还不得把剩下的撇在旷野,连找几天几夜?”

江霖刻意引用《路加福音》中的典故(注5),陆植闻言哈哈大笑。炉上咖啡已然沸腾,他摸索着去取砂壶,被好友伸手拦下。“此等琐事,何不交由婢女打点?万一不慎烫伤先生,岂非我的罪过,”江霖一面将咖啡倒入杯中,一面继续同他聊天,“先时用了曹太医的方子,维桢兄眼疾可有好些?”

陆植奉命出使西洋,颠簸途中艰辛尝尽,再回故土时,双目已近失明。星移物换,家国已非,他踽踽独行,只能从重重虚影中辨出微明一线,难免撞上路人,只有任打任骂而已。他的视力差到如此田地,起初江雪并不知情,待她将此事告知义弟,江霖依旧单辟半亩庭院,叠山理水,遍植花木,盛情邀请陆植来府小住。依照陆植的要求,他的居所不用纹样繁复的窗棂与厚重耐久的油纸,取而代之以整块裁切的玻璃门窗,虽少国人崇尚的含蓄之美,然而日光照彻,亮亮堂堂。他以门后布帘的卷放暗示闲暇与否,江霖常来请益,发现他虽需面贴书页认清字符,听觉与记忆却是极佳。华夏的,西洋的,高蹈的,世俗的,各般事理在他的脑中交汇融合,所出之见往往引人深思,“旧伤难愈,不急一时。同云清早前来,恐怕不止为一杯咖啡吧?”

“虚惊一场,倒也添得一桩趣闻,”江霖笑着与他分享,“前几日,京南三原村的村民前来报案,称乡里十几名少年一齐失踪,无缘无故,不似离家出走,若说遭遇绑架,彼等家境寒微,亦无甚利益可图。反倒是近日屡传黑市中有‘菜人’售卖,最令父母忧心如焚——不过依在下所见,这些少年俱为冬学同窗,年在十岁至十四岁间,成群结队,实不必如此惊惶。”

“菜人”,即以人为菜,标价买卖,分而食之。如此泯灭天良之事,倘若为真,陆植绝不会听出江霖话中的笑意,“失群的羊羔,到底在何处吃草?”

“蓝田县。走失的少年中,有位叫小虎的孩子,他的姐姐嫁去蓝田,不久前刚生养了一个女儿。然而为了贴补家用,他的父母忙着在大户家中做短工,无法抽身前去探望。于是小虎便和小伙伴们相约逃学,在赶往蓝田的途中被我抓了个正着——”

“同云应不会那般狠心,直接把他们带回长安吧?”

“带回长安?那他们岂不要在道上打滚耍赖?”江霖冷哼一声,颇为老成地嫌弃道,“君子成人之美,索性送去蓝田,让他们探望过姐姐和小外甥,隔两天再被爹娘打得满院乱跑,呜嗷乱叫——不过这也不亏,毕竟小虎的姐夫带他们上酒楼吃了两天大餐,临走时还送了他们一人一兜红鸡蛋——”

陆植用煮咖啡的砂壶将鸡蛋重新煮热。江霖剥去染红的蛋壳,一口噎下后续的话语。两人眉眼弯弯,就着咖啡静赏窗外的雪景。待喉管重新通畅,江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感慨道,“维桢兄,愚弟入仕数月,唯于此事最感快慰。”

几家农户的喜怒哀乐,却值得江霖来寻陆植,向他娓娓道来,“招安土匪、解救人质之事,亦不能与之相较?”

只听对面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喟叹,“杀人之事,何乐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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