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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刀俎鱼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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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霖既有避开耳目、亲自上山救人的智慧与胆魄,又能欣然接受绿林之徒的风尚,理应得到土匪们的尊重。至于他的酒量好不好,是否提前备了醒酒药,梁浩等人并不在意。

山寨大当家引江霖走入聚义厅,有官兵抬着几口硕大的木箱尾随其后。梁浩见此情形,原本凶悍的脸上堆满笑意。他催促手下上茶,分明不记得寨中无人饮茶。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扫出些茶叶的碎末,一股脑全扔进滚开的沸水中,汤色刚显出几分黄绿,便急不可耐地端到贵客面前。“把箱子打开,”江霖浅呷一口茶水,随即将烫手的盖碗放在桌上,“陛下喜汝投诚之意,谕加深恩厚赐。本官先送米面、肉蔬及军服一百套,专为贵部接济之用,其余军营服械及家眷安置之事,俟尔等下山归顺之后,再容一一兑现。”

一段话说得云山雾罩,梁浩却听得出个中利好。他兴奋地搓了搓脸颊,正要满口答应下来,身旁的关澄抢先问道,“敢问国公,委任大哥的旨意何在?”

江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条方盒,压在自己掌下,“朝廷岂会食言?唯是凡事讲求个来去分明,尔等曾承诺要善待人质,不知今可许我亲眼一见?”

“有何不可?”梁浩当即请来在押的人质,除东君、湘君、杨绍以外,还有汝侯嗣子刘胤嘉、武阳伯世子吴恙以及宁陵子次子林资培。韩光远和大夫也赶了过来,据他们所言,韩丰的病情渐趋稳定,但仍未脱离生命危险,“寨中缺医少药,还是及早下山调养为好。”

“有劳先生。最迟明日之前,我定委派人手,护送诸位平安下山,”江霖向大夫拱手见礼,嘱咐道,“还请先生与光远公子先回住所,其余公子、小姐暂且留下,与我一同做个见证。”

梁浩以为江霖就要将委任状交给自己,不料对方依旧按着方盒,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他有些不耐烦,压着怒火问道,“国公还有什么要求?”

“尚有一桩凶案,事涉半亩园的婢女和香,”江霖又饮一口茶,语调陡然转冷,“此女被掳入山,惨遭凌辱、虐杀、肢解、抛尸,手段残忍至极,影响恶劣之甚。京中物议鼎沸,咸以朝廷招安为不智,引狼入室,恐贻祸于将来。是故,欲平天下之公愤,必须将凶手明正典刑!”

梁浩转头问关澄,“是谁杀了和香?”

关澄不语,林资培却主动跳了出来,“是二当家杀了和香!那晚我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李翊攻破西安,秦王林存潢献出家资,举族归降。李翊鄙其降之过速,践祚后只授予他“宁陵子”的爵位——往后归附的大宣二字王如保宁王、肃宁王等,在大顺朝廷都封了伯爵。林资培既为降臣后代,又非家族嫡长,与勋贵子弟为伍,常受同伴们的冷眼。面对前朝君相的后代,资培天然生出一种亲近感,他想要助江霖一臂之力,不曾想先惹恼这些天容留他们的关澄,“林公子,你听到了什么?”

三当家的宅院与二当家就隔了一道墙。林资培能听见墙那边的动静,关澄便不好说毫无觉察。然而大当家与二当家生死之交,他要如何表态?林资培不知个中委曲,仍是放胆直言,“二当家欲非礼和香姑娘,和香哭嚎挣扎,惨遭痛殴怒骂。后半夜哭声渐止,至于凌晨,又有利刃劈砍之声。资培困于邻院,夜间不能擅出,唯与同伴相对长叹,坐待噩耗而已。”

“一派胡言!”关澄猛拍扶手,转头看向另外两位少年,“你们当真也听见了?”

“和香的声音是从二当家院里传出的,至于男子是谁,在下并未听清。”

汝侯嗣子刘胤嘉如是答复。他非汝侯亲子,寄人篱下为嗣,早已深谙谦恭圆通的生存之道。如今招安已成定局,与作为首领的梁浩结怨并不明智,何况林资培先他迎合江霖,就算为对方背书,功劳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武阳伯世子吴恙与胤嘉交好,只把双方的分歧当作意气之争,当即附和道,“我也一样!”

资培百口难辩,一脸焦急地看向江霖。江霖颇为玩味地打量起刚刚发言的三人,直到看得他们都低下头去,才向梁浩提议道,“可否请二当家前来一叙?此事疑雾重重,最好还是让他自证清白。”

不多时,几十名匪徒簇拥着一架罗汉床涌进大厅。二当家田冲半躺在罗汉床上,那夜和香拼死反抗,也让他伤了根本。月余卧床,食不果腹,使得田冲原本瘦削的脸形愈发窄长,苍白的面皮下隐隐泛青,好似一把迎面劈来的凶刀。江霖有些看相识人的本领,一见那双阴鸷冰冷的眼睛,心中猜测已证实了八分,“二当家,和香当晚是否在你房中?”

“是,那晚我本想和她成好事,但是和香不肯。她抽出匕首和我闹架,被我赶跑了,”田冲虚弱地点点头,“闹架嘛,难□□点血。我确实伤到了她,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林资培大声反驳,“你胡说!和香根本没能逃跑!”

“无关人等不要喧哗!”江霖沉声喝止资培。聚义厅外站满了土匪,饱含恚恨的目光齐向他们射来。资培的额头渗出虚汗,反观江霖,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程别驾,把东西拿出来吧。”

别驾程明遇取出一枚木盒,当众将它打开。只见满满一盒粗盐中,赫然保存着半根拇指,“这是从和香胃袋中发现的,二当家,你可以把包裹右手的纱布去掉吗?”

脏污的纱布仍缠出五指健全的轮廓,细看却能发现拇指处的异样。厅外众口喧哗,或惊讶、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声音传至田冲耳畔,二当家面色微变,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的拇指。那晚她大喊大叫,我想捂住她的嘴巴,怎料她发了疯,竟一口咬掉我的拇指,还硬生生吞了下去。我一时气不过,这才动手打了她,把她赶出院门。”

“二当家,你在说谎,”江霖摇头道,“和香颈部有断痕,腹部还有几十道致命伤口,纵非一刀穿喉而死,被割断了肠子、刺穿了心脏,又如何跑得出去?况而比较刀痕,杀人、分尸皆出自一人之手,所用兵器锋利非常,绝非寻常山匪能有——二当家,你还不招认吗?和香尸身尚存于粗盐之中,如若不信,随时可以抬来验看!”

有不少人知道是绝不可当众验视的,其中便包括关澄,“也许是和香出逃之后遭遇不幸,被人——”

“三当家,”江霖截住他的话头,“你当二当家是死撑不认账的蠢材,还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江霖有意使用激将法,是算准了田冲注定上钩,“胡说八道!当初和香被我抛下山崖,早该摔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们凭什么说能看出刀伤?”

“你果然招认了,”江霖冷笑一声,“却非我有意设局,而是你抛尸的山崖下方恰有一条小溪,和香的头颅和腹部落入其中,尸骨乃得保全——大当家,二当家既已认罪,还望你秉公处置。”

杀人偿命,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对于梁浩而言,这却是他向朝廷上交的投名状,不杀田冲,无以得官家的信任,杀了田冲,则要辜负全山寨的弟兄——“卖弟求荣,岂配为人!” 何况他根本保不住田冲的性命!

梁浩缓缓抽出马刀。忽而有一青年闯进聚义厅,眼含热泪扑倒在他的脚下,“大当家!看在义父随您出生入死的分上,饶他一条性命吧!如果非得有人去死,那您就杀了我吧!”

又有一干壮士在门外磕头不止,“我们也愿意替二当家赴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杀的人,关你们什么事?”

马刀在梁浩手中微微颤抖,关澄斜眼望向江霖,对方目不转睛,分明乐得看匪帮内部闹将起来。“不过一名女子,如何比得上大当家和义父之间的交情?”青年继续哭诉,“想当年襄阳溃败,义父是从死人堆里把大当家背出来的,往后不论是流落街头,还是落草为寇,义父也从未背叛过您。都说兄弟如手足,那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如今只凭一黄口小儿的几句挑唆,大当家连这手足之情都不要了吗?”

又有部下更进一步劝道,“当初杜解强行遣散南征军,咱们连伤带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吃的苦头,受的白眼就不提了,单说有多少兄弟死在刀口之下!如今好容易熬出头了,大哥就真忍心杀了二哥吗?”

连东君听罢和香凄惨的死状,吞下眼泪,愤而开口道,“血债血偿,有甚情面可求!凶手残杀和香姐姐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也是别人的至亲至爱?身为其中的一员,我绝不原谅!” 他鼓起从未有过的勇气,竟催促梁浩道,“大当家,你不是作为凶手的兄长而杀他,而是作为朝廷的官员而杀他。迟迟不肯动手,难道是要抗法吗?”

梁浩的目光在江霖和田冲之间不断睃巡,时而看向厅外,时而又注视关澄。二当家看着关澄的神情由迟疑转向无奈进而又变得坚定,近乎绝望地哀求道,“大哥,你真要杀了我吗?”

“二弟……你是为大家死的……不然,不然兄弟们没办法吃上皇粮……”

自田冲认罪开始,江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十足自信,梁浩必会杀掉田冲——这两人太过亲近,近则不逊,何况在共同过往中遗留下太多把柄。原来他也做了可以同患难,不可同富贵之人啊,田冲明白梁浩已下定了杀他的决心,他仰头望天,从受伤的肺腔中挤出极其短促的笑喘,“果然,果然!”

“二弟,你自裁吧!”

“你来杀我!”

“那就别怪大哥无情了!”梁浩眨干眼角最后一抹湿意,向兄弟举起屠刀……

鲜血洒落,凶手伏诛。染红的刀尖拖曳着曲折的血痕,无力垂落在座位之下,“唐国公,我二弟已经伏法,委任状……”

“自然。”江霖一松手掌,梁浩便立刻将方盒移到面前。因为不识字,他将取出的委任状交给关澄。关澄读罢,蹙紧眉间,“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朝廷追究十五年前凤翔槐原伍氏灭门惨案,命将元凶梁浩押解定谳。新军指挥一职,遂授予三当家关澄。”

乾宁二十五年,槐原村伍秀才与父母、妻子及两儿一女葬身火海,只因前日他召集全村村民,赶跑了在乡里白吃白拿的伤兵。伤兵的首领梁浩带人包围了伍家的房屋,用木条将大门钉死,旋即在墙外堆放干草,点火焚烧。大火迅速蔓延,淹没了房中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伍秀才最小的儿子从窗户钻出来,被铁铲打烂了头颅,重又扔回火中。伍家唯一的幸存者是伍秀才的妹妹,在大火点起的前一刻,她被梁浩从房中拖出,从此遭受了长达十五年的凌辱和虐待。

梁浩震惊得鱼眼凸出,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此事无法抵赖——他的女人至今怕火,山寨中每一个人都见过她发疯的样子。

梁浩终于明白,田冲之死只是序幕,将他逼杀才是这场招安的压轴好戏。他望向厅外,众人掏空了同情与敬重,脸上只剩下冷漠与鄙夷。江霖的反间计已成,悠哉又饮一口茶水,马刀兜头劈落,尚未触及他的发梢,已被关澄横刀挡下。

“老三,你竟敢背叛我!”

关澄出身士族,因遭小人诬告通匪,致使家道中落。虽落草为寇,却打心底看不起梁浩等人。比起一副官身,一支军队,与大当家的兄弟情谊实在不值一提,“大哥刚刚不才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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