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岁小,岂懂相思情,后来,故乡的月亮,死去的回忆,通通随父母一起埋葬在西北。
可如今长大,再看明月,死去之种种俱都复活,更加心痛。
他看着月亮,仿佛又看到那个小姑娘,背着小篮,扛着小锄走在他们前面。
也是月亮高升时,玉盘一样的脸,一样温柔的性子。
她走一步,脚上铃铛一响,他低头看去,又觉失礼,可耳中铃声却从未断过,分离那日,铃铛被他藏在身上,看着她翻山离开却不能叫她停留半步。
后来西戎平定,他翻遍庸野却找不到人,只在无人落寞时,看出小铃铛发呆。
是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她。
那日才进高家大门,便听小厮说府上来了位姑娘,他欲避嫌,本想直接回自己院子,脚却不听使唤,径自往大厅去。
泊君高声叫他,他却没有抬头,只一眼,便看见那个呆呆的姑娘。
他们好多年没见了,她也长大许多,可偏偏只一眼他便认出了人。
记忆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模糊,最后消亡,可如果一日一日反反复复把它拿出来细细品味,一遍一遍翻看,便如一张纸一样,因为翻看得太多已揉得皱皱的了,那么它只能愈发清晰地刻在脑海中。
许是这样,他才没有忘记那张小脸,甚至很多时候,他会去想那小脸张长开的样子,并把她留在丹青之下。
所以高家初见,只一眼,他便认出旧人,她给他带了礼物,是西北人爱吃的腌渍的青果。
命运到底在暗示什么?
卢昶闭上眼睛,满目悲伤连自己也不敢看。
他又想到了离开前那几日,对她已是不告而别,她恐怨恨上他了罢。
被高蕴从西北带来后,卢昶未再与卢家军有任何联系,他也才十岁,又能做得了什么。
于他而言,来了平都不过是进了一个金牢笼而已。
生怕卢家军死灰复燃,王都一直有人监视他的动向,一举一动都向皇城中的人报告。
他索性一头埋入书中,求学研书,读经舞墨,誓忘记西北打杀的日子。
直到先帝驾崩,宦官权倾朝野,西北已由长公主李暮云接管,卢家再无起复可能,他已是废棋一颗,耳目这才撤下,十四岁时,忠与父亲的下属联系上了他。
他本想依娘的遗愿,忘记过去好好开始,即便将来不能青云直上,可衣食无忧富贵一生也胜过千万人。
可真的忘得了吗!
他亲眼看见那只暗箭明明是朝父亲背后射来的,箭上甚至刻着卢字,父亲死后,他眼睁睁看着阉宦带人将十万卢家军坑杀于策丘,十万卫国戍边的将士冤魂终年飘荡于西北。
父亲的下属捂着他的嘴不准他出声,他恨得扣紧身边的泥地,直把十个指头抓出鲜血。
自从以后,再无一个好觉,一旦闭眼,便听见逝者伤悲哀嚎,惊心动魄。
义公见到后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父亲一直携带在身的令牌。
令牌早无用处,他放在手心,好像还能想起当年父亲举起令牌调兵遣将,带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场景。
义公是父亲副将,跟随父亲身边二十余年,最为忠心,先帝灭卢家军时没有找到他,便将他列入通缉,妄图捉拿,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位在西北驰骋二十余年的老将抛弃了经营多年的旧土,一路南下到了剑川。
因西北局势有变,先帝驾崩,借着这个机会,义公化名尚义,暗自招收流离魏地的卢家军,终在剑川又有一番势力,却不敢声张自己是卢家军,只以流民之名聚众占山为王。
义公一直想让卢昶来剑川重振卢家军,以报当年血仇,卢昶几次拒绝,直到剑川节度使袁其风察觉不对,带兵攻打。
袁其风也不是个草包,作战经验不少,曾三次大败安南军队,是以情势危急,义公冒险亲自来平都见卢昶,求他至剑川带兵与之作战。
义公来得突然,更不可能给卢昶时间考虑,那夜,一向胸有成竹的郎君少见踌躇之色,思索一番,终道:“我可以走,只是我也要带一人离开。”
义公惊疑:“是女人?”
卢昶点头,肯定道:“我答应过她,得带她一起走。”
义公坚定拒绝,劝他不可:“小主子,我们的事还是不可让外人知晓啊!再者,若是此行带她离开,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岂不是要生生连累她!剑川混乱,战事频繁,日子也不好过,倒不如等局势稳定再来接她!”
卢昶蹙眉,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和犹豫。
离开那晚,他站在她门前,却连道声别的勇气也没有,此去前路不明,还是……还是莫要牵连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