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居都说是我的错。”她继续道,“说女人就该相夫教子,说我活该。”
她突然笑了:“但我走出来才发现,那些四四方方的高墙,根本就是囚笼。我以前以为的幸福,不过是别人规定的幸福。”
她在艾丽家旁边住下了。开了个学堂,说要教孩子们认字。
“你?”艾丽忍不住笑,“你那口音,能教好吗?”
“至少他们能认字。”她不在意地说,“认了字,就能看书。看了书,就能知道世界有多大。”
时间过得很快。
她的口音渐渐好了些,学堂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她教他们认字,教他们算数,偶尔还教几句她家乡的话。孩子们都喜欢她,叫她“老师”。
学堂就在隔壁,每天都很吵,尤其上学放学的时候,那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来,叽叽喳喳地走。
艾丽向她提过几次建议,无果。
春去秋来,一晃二十年。
那段时间没听到叽叽喳喳的吵闹,艾丽觉得清净了不少,但又安静到心慌。
于是艾丽敲响她家门,决定委婉表示她可以接受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走路要拄着拐杖。
“你怎么……”艾丽说不下去。
“老了呗。”她笑着说,笑容还是那样,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人都会老的。”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才明明三十年。
“我有药。可以让你……返老还童。”
“不用。”她摇头。
那段时间,艾丽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人类的寿命太短了,短到她只是沉浸在研究魔法中,她就老去了。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艾丽睡不着,于是敲响了邻居的门。
不像以往,邻居没亲自开门,而是应了一声。
艾丽推开门,她正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盖着羊毛毯昏昏欲睡。
见到艾丽,她忽然精神起来——这让艾丽更加不安,几乎可以说是恐惧。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离开家乡时想过,如果能重活一次,我要怎么过。现在我知道了——就这样过。教书,看着孩子们长大,很好。”
艾丽不在乎这些,只是盯着她:“你要死了,我可以帮你。”
她再次拒绝了:“正因为会死,所以每一天都珍贵。”她转头看艾丽,“如果永远不死,那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这一年和下一年有什么区别?”
“我不懂,那你们的生命岂不是充满遗憾。”
“人类的生命短暂,所以我们急着去爱,急着去恨,急着去原谅。因为没有时间浪费。”
艾丽动动嘴角,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枯瘦的老太太。
她曾经骄傲地说,她曾经骄傲地说,我穿过暴风雨的大洋,翻过白雪覆盖的山峰,越过黄沙遍地的沙漠,走过古木参天的森林。
那时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如今那光正在熄灭。
……不对,星星是不会熄灭的,但火会。
“你要死了,我有药。”
“……是。我知道,别重复。”
艾丽没说话了,她又问:“我们是世上最好的朋友吗?”
“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艾丽沉默了很久:“怎么会呢,你只是短命的人类。”
她笑了,眼角渗出泪水:“是啊,只是短命的人类。”
“那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直到我忘记你。”
她闭上眼睛:“很高兴认识你。真好。”
这个曾经踏遍千山万水的人,就这样悄然离去,像一片落叶融入泥土。
如今,每年冬天,艾丽都会去扫墓。
墓前总有新鲜的花。是她教过的学生送的,那些学生现在也都老了,于是,她的学生的学生来送花。
艾丽总是站在墓前,想着她说的话:正因为会死,所以每一天都珍贵。
可是对于不会死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只是煎熬。
看着朋友一个个离去的煎熬。
艾丽想,也许这就是毒素。每一次离别都是一点毒,日积月累,直到有一天,心脏不再为任何事物跳动。到那时,她就真正跨越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成为一个空有人形的存在。
不是一瞬间的事。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冬天里,在无数块墓碑前,一点一点死去的。
活得太久了,很多事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包括活着本身。
艾丽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块活着的墓碑,记录着所有逝去之人的名字。
她爱人类,爱他们短暂而炽烈的生命;她也恨人类,恨他们像飞蛾,在最灿烂的时刻化为灰烬。
可那一瞬间的光芒,却足以照亮她漫长黑暗中的一小段路。
墓碑上的名字是梅兰菊。
“是我自己起的。”她曾经说过,“在我家乡,这是一种花。梅花开在冬天,兰花素雅,菊花凋零在秋末。都是短命的花,但每一朵都开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