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大的铁杉上,树皮粗糙而冰冷。
那两道视线太过炽热,艾丽被盯着毛骨悚然。
其实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通缉栏、报纸、大街小巷,全是这件事。
“一百二十年前,梅芙还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她刚成为魔女不久,还保留着人类的感情。然后,她爱上了一个神父。”
杜林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神父?可是神父不能……”
“不能结婚,是的。但爱情这种东西,从来不会考虑身份、规则,甚至生死。它来的时候,像春天的第一场雨,你躲不开,也不想躲。他叫托马斯,是个很温柔的人。”
艾丽绞尽脑汁,用她贫瘠的语言形容:“他会在雨天撑着破旧的黑伞,去给流浪猫送食物。会把自己仅有的面包掰成小块,分给教堂门口的乞丐孩子。会在深夜里为那些无名的死者祈祷,即使没有人付给他一个铜板。”
“梅芙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葬礼上。”
艾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如何描述那个场景。
“那是个贫民的葬礼,死者是个孤寡老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棺材是用最便宜的松木钉成的,连一朵花都没有。来送葬的只有寥寥几个邻居,他们站得远远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麻木。”
“但托马斯来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袍,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书。他为那个无名的老人做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弥撒。他说,在神的眼中,每一个灵魂都是平等的。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死亡面前,我们都只是尘土。”
“梅芙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她后来告诉我,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什么叫神圣。不是金碧辉煌的教堂,不是镶满宝石的圣器,而是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付出真心的祈祷。”
“弥撒结束后,托马斯看见了她。”
艾丽长叹一口气,让杜林和法雷尔终于觉得,她是一个他俩年龄加起来还不到她的零头的老古董了。
“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人,站在教堂门外,托马斯走过去,问她需要帮助吗。”
“梅芙看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是个罪人,不配进入神的殿堂。’”
“你知道托马斯怎么回答的吗?”
“他说:‘神爱世人,尤其是罪人。因为义人不需要拯救,罪人才需要。’”
“然后他向梅芙伸出手:‘来吧,神的家门永远为你敞开。’”
“梅芙说,她这辈子见过很多人向她伸手。有人想要她的美貌,有人想要她的力量,有人想要她的财富。但托马斯是第一个,什么都不要,只是单纯地想帮助她的人。”
“就这样,他们相爱了。”
说到这里,艾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不知是在嘲笑命运的无常,还是在嘲笑爱情的盲目。
“托马斯为她放弃了神父的身份,放弃了教堂,放弃了他用一生侍奉的信仰。教会把他逐出教门,信徒们对他投掷石块,昔日的朋友把他当作叛徒。但他只是握着梅芙的手说:‘我找到了我的神。’”
“他们在山里找了间小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梅芙以为她找到了永恒。”
“但她忘了,对凡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一片叶子恰好在这时飘落,艾丽伸手接住,那是一片枯黄的叶,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这是为了应景,她刚刚用风吹掉的。
“四十年后,托马斯老了。”
“他的头发从黑变灰,从灰变白,最后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他的背一天比一天驼,走路要拄着梅芙亲手为他削的拐杖。他的手开始颤抖,连圣经都拿不稳。”
“而梅芙还是初见时的样子,一根皱纹都没有,一根白发都没有。”
“她开始害怕。不是怕死亡,而是怕分离。她看着托马斯一天天衰老,就像看着沙漏里的沙子一粒粒漏下。她知道结局,却无能为力。于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来找我。”
“那天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我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风雪中,浑身湿透。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很快就融化了,变成水珠滑下。”
“‘艾丽,’她说,声音嘶哑得不像她,‘我知道你有办法。求你了。’”
唔,当时可下了她一跳,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艾丽还以为自己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绝望。她告诉我,托马斯病了。医生说是年老体衰,最多还有一个冬天。”
“‘一个冬天。’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残酷,‘对你我来说,一个冬天不过是一眨眼。但对他来说,那就是全部了。’”
“我问她,托马斯知道她来找我吗。”
“她摇头,眼泪终于流下来:‘他不会同意的。他说过,生老病死是神的旨意,是人必须接受的命运。但是艾丽,我不信神,我只信他。如果神要夺走他,那我宁愿与神为敌。’”
“然后,她跪下了。”
“能想象吗?一个骄傲的魔女,向另一个魔女下跪。她的额头贴着冰冷的地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她说,‘我收藏了三百年的魔法书,我最珍贵的使魔,甚至……甚至我的真名。只要你能让他活下去。’”
艾丽停顿了,仿佛在组织语言。
“然后我说,不。”
风忽然停了。
林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远处的鸟鸣都消失了。
“我告诉她,人的生命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短暂。春花秋月,朝露夕霞,如果永远存在,还会有人为它们写诗吗?”
“我告诉她,如果托马斯永生,他还是托马斯吗?那个会为流浪猫撑伞,会把口粮分给孩子的托马斯,正是因为他知道生命有限,才会如此珍惜每一个瞬间。永生会改变一个人,会磨灭他的同情心,会让他变得冷漠、傲慢、残忍。”
“我告诉她,死亡不是诅咒,而是礼物。它让生命有了意义,让爱情有了重量。”
“我说了很多,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你不懂,’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知道看着爱人一点点离开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明明有能力挽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