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肢止血术,断肢再植术在《外科正宗》均有记载,杂记《耳谈》也曾记录有人断指再续的奇闻。”
“杂记?《耳谈》?这与江湖风媒编撰的字纸小报何异?”涂月愣然道。
“知者行之始。事不躬行,安知不行?”尚晚青反问。
涂月被驳得弱弱回道:“…可你拿父母宗亲起誓,如若不成,不怕应验?”
尚晚青弯唇一笑:“我既无父母也无宗亲,孑身自处祸不及旁人。”
涂月彻底哑口无言。
“凡为医之道,必先正己,然后正物。小友你可知大医精诚?”默观良久的风竞雪眉目慈蔼道。
“我曾记《论医》所载: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之用医,必选名姓之后。我以为此非古之用医,而是贵之用医。”尚晚青从容对答。
风竞雪颇觉新奇,“贵之用医?”
“当今兵戈扰攘,祸乱相寻。痛疾者日多,行医者愈少。但遇应诊之医,不取高额钱物,使人病愈便是天假其便。谈何细辨其是否仁爱,是否聪明,是否廉洁?浊世浮沉,星闱平宁。寻常之家遑论用医名姓之后,稍稍闻达杏林者且受诏入仕太常,鲜至里闾。是以今时今世依《论医》所述,实乃贵之用医。”尚晚青语气平缓。
“老朽辗转尘世近七十载,此等惊世骇俗之语竟是第一次听闻。”风竞雪抚须沉吟,“如小友所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古之用医已不可取,那今之用医当作何解?大医精诚又当何解?”
“为医之道,大医精诚,诸多规戒究及根本,是为警告后人学业未成,生计未就,道心未明,不可作医误世。自我从医以来,旁无恩师指点,也无同窗相磋。虽是研书自学,尚能对症下药明理尽术,不算学业未成。我平素仰以掌厨为生,自然不算生计未就。至于道心明否,古训曰:心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可俗世医者肉体凡胎,终究非仙非佛,盲目效仿董奉传说,只会泥船渡河,自身难保。医能救人也能害人,我从医之心不过医者自救,如此可算道心空明?倘若妄言今之用医,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伶牙俐齿,分明是厨娘又不是辩士,怎就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单笑薇遥遥道。
“厨娘能言善辩未尝不可游说四方,辩士厨艺高超自然也能改行当厨。”尚晚青徐徐道。
“人之五行八业非一尘不变,从心择之可易也。”风竞雪赞同道,“小友综上所言,唯有此句与吾同见。”
尚晚青不置可否,平淡道:“如此说来,前辈仍觉晚辈此行失德了。”
风竞雪缓慢道:“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小友所奉之道,恐非仁道,而是邪道。小友所行之医,亦非仁医,而是邪医。然小友却说自己道心空明,想来礼法也不能约束小友正己。长此以往,反噬自身,得不偿失。倘若小友听我一劝,就此收手,兴许还有逢凶解厄的转机。”
尚晚青听罢莞尔,“敢问前辈如何逢凶解厄,是求神拜佛,还是乞上天垂怜?”
风竞雪弯起慈善的眉眼,和悦开解:“命途的凶厄,分为大劫和小难。小难历经坎坷,走些霉运摧人心志,久而久之人便会抑郁寡欢,怨天尤地。大劫往往祸因恶积,不至则已,一经祸起便是苦难相踵,万死一生。而我恰已算得小友此番下山正有一难。”
“喂,我给你取来了!”上方倏尔响起人声。
尚晚青站定不动,身后的风竞雪安抚道:“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万望小友就此收手。”
尚晚青目光散淡地看他一眼,朝铁栏下走去,她仰头上望片刻后平静道:“你叫什么?”
“干什么突然问这个?”众人听见上方惑然不解的语调。
“呃…!”紧接着一个布袋突然砸落到尚晚青脚边,尚晚青仍仰着头,随后栏杆边缘渗流下血迹,血珠滴落到地上,滴溅到尚晚青白皙的面颊上。
涂月压下眉目警惕拔剑快速移至栏下,抬头眼眶霍然睁大:“你…!”
笛秋色面色苍白,踉跄收剑,身后小卒沉声道:“叛徒,该杀。”
鲜血如泉涌般源源不断地自他脚边人的腰际切口泻出,肝肠脏腑流了一地,来不及闭合的眼惊惧地往下瞪着。
笛秋色目光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后转身离去,随即响起因拖拽物体而粘腻湿滑的声响,众人目睹尚晚青二人头顶的阴影也随之消失。
涂月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怒,口中愤恨道:“这死哑巴果真心狠手辣!”
尚晚青捡起地上的布袋确认里面是冷粉无误,垂头时面庞上的血珠滑落,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邱重看向角落里昏厥的刘,佐二人迟疑道:“我们就不能挟此二人为质出去吗?”
涂月抱臂冷冷道:“你还不知道那死哑巴的变态之处?”
仲春盯视容纳铁栏两壁上几不可见的裂纹,“机括内里的拉簧断裂,他也打不开。”
“所以。”涂月扬臂逐一狠敲刘,佐二人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何止是怕我们出去,他是巴不得我们出去,好把这俩祸害也放出去。”
“原来玩的是灯下黑啊。”汤寻咂摸道:“怪不得他先前那么说,那他隐瞒机关失灵的真相,也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这二人有用,反倒安全。”
仲春沉眸道:“我想,不是失灵。”
汤寻惊怪道:“不是失灵是什么?”
仲春伸臂摩挲着墙壁踱步而过,回忆起最初箭镝刮过栏杆的颤动。“据水断桥之法,只能奏效一次。”
汤寻半信半疑地凑近仲春手边叩了叩墙面,涂月臂肘撑在墙上安闲道:“白勺涧齐老的关门大弟子你还不信?”
邱重沉吟再三:“想来他早先应清楚刘,佐二人和我等牵连一起,既知机关一旦关闭就无法打开,为何还做这损人不利已的事?”
涂月停住正打一半的哈欠,“对哦。难不成流落楚馆几年脑子也坏掉了?”,随即打了个寒噤,连连摇头嫌恶道:“噫…这死哑巴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兴趣盎然地抬眸凌凌直视邱重道:“你可知他当年为何流落楚馆?”
“呃…”邱重木讷回视,“为何?”
涂月畅怀一笑,抬脚踢了两脚刘吾义的小腿肚。“还不是早年他这个当大哥的为了自己逃命,对胞弟弃之不顾使然。”
汤寻恍然大悟:“所以他是怀恨在心借机报复?”
仲春平静道:“这个说法,你不觉得矛盾吗?”
汤寻后知后觉地点头,“嘶…好像是有点矛盾。”
“嘁。”涂月无谓道:“管他怎么想的,反正待会出去了,聚义寨和琉璃宫这些年积攒的恩恩怨怨,一笔一划慢慢算。”
尚晚青起锅上灶,省繁从简,取用现成的缸当锅,现劈的柴充薪。她搅动着手里的竹臂搁,早先涂月帮忙在另一头粗略地凿了个不大不小的窝,马马虎虎可以当汤勺使。
见着缸里沸水滚滚,她垂手放入处理好的鱼翅,鱼皮煨火熬煮。
“前辈阅人无数经多见广,不知依前辈慧眼看来,晚辈此生可有习武强身的可能。”
风竞雪缓缓睁开一双苍老的眼,入目是尚晚青悠闲掌勺的背影。“气血亏虚,根骨荏弱。依靠灵药强心补气,已是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