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听得明白,谢鹤岭是在装糊涂。然而也说明了他招惹的确实是个大人物,连谢鹤岭也讳莫如深。
得不到答案,他便没了和谢鹤岭拉扯的心思,颔首道:“谢大人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他这时正立在谢府大门的台阶下,勉强抬步上阶,姿态别扭极了。他察觉到谢鹤岭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腿上,甚至候在不远处的门房眼神也颇有同情。
宁臻玉原本打算一声不吭回屋,这时忽而改了想法,谢鹤岭既然要装好人,那就装到底。
“劳烦谢大人替我找个大夫来,”宁臻玉说道,平静地指了指脚腕,“疼得没法走路。”
谢鹤岭果然笑道:“可以。”
“宁公子这样的相貌,若是落了残疾,未免暴殄天物。”他目光含笑,轻佻道,“只是不知,你打算如何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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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鹤岭说到做到,夜幕刚落下,小院里便来了位大夫替他诊治。
老丈衣着光鲜,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宁臻玉瞧了他药箱一眼,便认出应是太医院的哪位名手。他长这么大,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还没到兴师动众请来太医的地步。
脚腕扭伤罢了,何至于这样大张旗鼓,他实在不知道谢鹤岭是怎么想的。
身为太医被强行拉来给一个仆人看病,大夫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给他上了药,又打量了他的面容,神色和缓了些,问道:“脉象有些虚,可有什么旁的不适?”
宁臻玉前阵子刚大病一场,便照实说了。大夫点点头,见他说完不再开口,不由瞧了瞧他的腰,欲言又止,似乎还想问别的。
宁臻玉努力劝自己不要想太多,大夫也不好探问谢大人的私事,总算作罢,留了几副药帖,叮嘱了用法便离开。
老段奉命去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酒,进来给他搁在桌上,宁臻玉客气道:“多谢。”
老段看了他一眼,“不必,大人说宁公子迟早要还的。”
还?
之前谢鹤岭问他时,他便说用月钱还。可如今居然请了太医过来,这诊金怕是要翻上几十倍、几百倍。
他总觉得落入了什么陷阱,“具体怎么还?”
“此事由大人定夺,宁公子可去向大人请示。”
宁臻玉便不再问了。
这小院里冷清,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他一个人抱膝坐着,茫然的情绪随着夜色弥漫开来,像是回到了被宁家抛弃的那晚。
他想起了幼时的母亲,随即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顺娘,这位诞下他血肉之躯,又为他偷龙转凤谋求荣华富贵的生母。他已记不清样貌,甚至记忆里都未说过几回话,隐约记得是个沉默的仆妇,与府中其他人并无不同。
在这场十余年的骗局里,他想他是唯一一个理应感激她的人,算来也只有他获利。可他想起顺娘时,心里只有一片茫然,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和结局。
这些日子他发怔出神,顺娘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偶尔会涌入他脑海,沉重的情绪令他下意识转移注意力,试图去想些别的。
然而这里偏偏是谢府。
是顺娘偷换走的孩子,长成回来了。
隔了不过几道游廊便是谢鹤岭的主院,他隐约能听见许多莺莺燕燕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回到谢府,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却也别无他法。
谢鹤岭哪怕真是一条毒蛇,他也只能暂且与毒蛇为伴,躲过外面的洪水猛兽。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到了深夜雷声滚动,宁臻玉睡不着,翻身时脚腕一动,又疼得他咝咝抽气,坐起身。
他忽然想起当年谢九被打断腿时,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夜。宁老爷要将他赶出宁府,还不等牙人过来,谢九已从柴房逃出,不见踪迹。他至今不知道那晚的倾盆大雨,谢九是如何拖着断腿逃出去的。
宁臻玉想到这里,陡然意识到,谢鹤岭是真的在报复他。
若是今日他没回来,恐怕也要冒着大雨,踉跄着一瘸一拐走在街上,甚至凄惨地摔在地上爬——这原是当年谢九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