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急忙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大王可觉好些了?”
吴王轻轻颔首,叹了口气道:“看来寡人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
伍子胥望着吴王苍白虚弱的脸颊,劝慰道:“大王只需好好调养,定能很快恢复。”
吴王听了,摇头苦笑道:“寡人此次旧患复发,虽比不上上次严重,但也很难根治。眼下齐军虎视眈眈,国事繁多,若是寡人倒下了,谁又能担负得起这重担?”
吴王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眼眶渐渐红润,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伍子胥见状,心中不由得一颤,急忙握住吴王的双手,劝慰道:“大王,您无需这般心忧,只要放宽心神,静心休养,便能尽快康复。”
吴王闻言,心中却仍觉得有些难受,情绪低落,沉默不语。不久后,他突然咳出几口鲜血。伍子胥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取出银针替吴王施针,吴王的咳血渐渐止住,脸上却依旧满是疲倦之色。
过了一个时辰,吴王终于慢慢入睡。但其面色却依然苍白。伍子胥起身为吴王盖好被褥后,独自坐在床前发呆。他心中感到焦急不安,生怕吴王病情会再加重。
翌日清晨,吴王醒来时已是天明时分。他睁开双眼,看到伍子胥正坐在床边打盹。急忙轻拍床榻唤他醒来。伍子胥抬起头来,连忙问吴王道:“大王醒了。”
吴王点了点头,问伍子胥道:“相国昨夜一直守在这里?”
伍子胥回答道:“大王,臣是武官,从前习武练兵、出征作战,在马背上打盹是常有的事。但自从跟随大王以来,臣却是第一次这样困倦,昨晚竟靠在榻上睡着了。此事还望大王恕罪。”
吴王见伍子胥面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异常忧虑,知道他也是心力交瘁,心中难过不已。他握着伍子胥的手,道:“寡人并未怪罪于你,相国忠心耿耿,勤勉尽力,寡人早已感念于心。相国也须保重身体,否则寡人如何能够放心。”
“谢大王关心。”伍子胥抱拳施礼,眼中泪光闪过。
此后几天,天气越来越冷,吴王病情加重,咳嗽得更加厉害,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本想上朝主持大局,却因为身体虚弱而无法实现,只得每日待在寝殿中调养。太子友也时常前来探望,陪伴在其身侧。
这一天,太子友见吴王心情低落,便取出一支短笛吹奏起来,以求为父亲带来些许欢快。
笛音清脆悠扬,在室内回荡,令吴王听得极为舒心,于是向他询问道:“这曲子叫什么?甚是悦耳。”
太子友急忙放下短笛,行礼答道:“回父王,此曲名为《长门怨》,乃是儿臣平日练习音律之作。虽然简单,但能让父王高兴便是好曲子。”
吴王闻声,不由笑了笑,对太子友道: “你倒是聪慧,懂得怎样令寡人开心。”
太子友谦虚道:“儿臣并无他法,只愿能陪伴在父亲身侧,尽孝膝下。若是能够让父亲好起来,就算是再辛苦的事,儿臣也愿意去做。”他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哽咽。
他知道这次父亲旧患复发的病情十分凶险,若是不能尽早根治,只怕是性命难保。但是他又不能将自己心底的忧虑告诉父亲,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宽慰他。
吴王见太子友面上挂着泪痕,心中不忍,便安慰他道:“你不必如此,寡人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只需好好静养,便能很快康复。”太子友听到这些话后,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吹奏那支曲子。
吴王听着曲声,精神逐渐好转,脸色也有了些光彩。此后几日,他在太子友和众太医的细心照料下,病情总算渐渐有所好转。到了年底,已经可以起床活动,脸色也已不再那么苍白。
这一年腊月里,天降大雪。雪花纷扬,笼罩住整座城池,银装素裹,天地一片苍茫。在大雪封城的日子里,吴王病情虽然未有痊愈,但也无大碍,已足以让人松了一口气。而就在此时,吴国上下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就是越国使臣文种。他率领一行百余名护卫,前来吴国探望吴王,并送来丰厚的礼物。吴王闻讯后,便下令迎接使者入城,并亲自接见他。
文种在宫殿内拜见夫差时,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吴王如今已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容消瘦,与当年盛气凌人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暗自心惊,他早就听说吴国在琅琊海战中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吴王更是因此吐血三升,卧床不起。因此他心中早已有几分准备,但此时亲眼见到吴王如此颓唐的模样,仍是感到诧异不已。
不过,文种毕竟是越国的大使,善于掩饰内心真正想法,他立刻跪下施礼,言辞温和,举止恭敬,表现出对吴王的诚意和尊重。
吴王见他态度恭敬,举止得体,又想到越王勾践的臣服,因此并未怀疑其来意,只是淡淡说道:“今日,使者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文种便说道:“越王听说大王近日病势沉重,日夜忧心,特命微臣前来探望。今日微臣献上厚礼,以表越国对大王的敬意。”他说完这话,便起身,从随从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恭敬地呈送给吴王。
吴王伸手接过,但还未看清盒子内的东西,却突感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扶住桌面,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感觉好了一些。
文种见状,连忙上前问道:“大王,可是身体不适?不如让宫医来诊治一番?”
吴王摆了摆手,摇头道:“无妨,寡人只是稍稍觉得头晕而已,不打紧。”他重新打开玉盒,只见里面装满了珍贵药材,有百年何首乌、千年人参等等。吴王虽然并不相信这些药材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为了顾全两国邦交,也只能佯作高兴,吩咐侍从将礼品收下。
吴王接着问道:“不知越王近来可好?”
文种微笑道:“一切安好,因时时挂念大王,故特遣微臣前来问候。”
夫差闻言,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越王倒是没有忘记寡人。既是如此,那为何不见越王本人前来?莫非他以为寡人病重到不堪一击,根本无需亲自露面?”
文种没想到吴王如此咄咄逼人,急忙解释道:“越王并非有意疏忽,只是如今国内正值多事之秋,难以分身离开。微臣谨代表越王,祝大王早日康复。”
夫差听罢,冷笑一声,却不作答。他暗想,这个小没良心的,明知自己生病,却不见亲自探望,竟派个臣子过来打发自己。真是无情无义!只是如今自己病重,不能发作。夫差强忍怒气,心中闷闷不乐。
文种见夫差阴沉着脸,神情愠怒,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中暗自好笑,心想你一个病殃子,还想大王亲自来看你不成?真是痴心妄想!不过他表面却不动声色,仍旧保持谦卑和恭敬的态度,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随后,夫差又向文种问起其他事情,诸如越国近来境况如何,越王勾践如何等等。但不论夫差如何发问,文种都是恭敬地回答,丝毫不泄露任何机密之事。这让夫差又生出几丝不满之意,但仍然没有明说出来。
过了半个时辰,夫差终于按耐不住,对文种问道:“越王究竟何时会亲自前来?”
文种恭恭敬敬地回答:“恐怕尚需时日,越王最近非常忙碌……”
夫差却打断了他的话,恼怒道:“他忙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连亲自前来见我一面都不肯?寡人病重至此,他当真一点情义都不讲吗!”
文种知道夫差的不满,顿时起了几分捉弄他的心思,便恭敬答道:“当然不是,越王对大王一向敬重有加,此番也是迫不得已......”
这句话让夫差更不满意了,他厉声质问道:“这么说来,难道是他要故意躲着寡人?寡人对他还不够好吗,为何如此待我!”
文种眼见夫差真的动了气,怕他一口气没吊上来把自己急死了。连忙安慰道:“并非如此,越王实非有意怠慢大王,而是……”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夫差心急之下,追问道:“是什么?”
文种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双手呈给他道:“这是越王写给大王的亲笔信,请大王过目。”
夫差拿过竹简,急忙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写着几行蝇头小字。
“吾王亲启:
勾践心慕大王,久未得晤,甚是挂念。又闻大王久病,甚为忧心,故备薄礼相赠,聊表寸心。吾国近来局势动荡,诸般事宜待定,不得分身前来探望,还望大王勿怪。待局势稍稳后,吾将亲往吴国探望,再叙旧情,以告歉疚。敬希垂谅。
勾践顿首百拜。”
字迹秀逸清隽,工整有度,显然是出自于越王之手。夫差细细读完了整篇书信,心情稍有平复,但仍是带着一丝愠怒之情。他将帛书递还给文种,说道:
“如此说来,越王确实是有心无力,寡人也不好过于责怪他。”
“正是如此。”文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大王息怒,微臣谨代表越王向大王致歉。此番微臣奉越王之命前来探望,乃是表达越王的关切之情。除此之外,越王还命微臣另带来了一份礼物,也是越王的一片心意,请大王过目。”
夫差听到还有礼物,原本的怒气渐渐消解,只盼着尽快看到礼物的内容。
文种见他神情缓和了不少,微微一笑,便将另外一份礼物呈给他。那是一个锦囊,上头绣着双栖蝶影,栩栩如生,煞是精致。
夫差接了过来,只觉轻飘飘的,不禁好奇道:“这锦囊里面装着什么?”
文种恭敬地答道:“请大王一看便知。”
夫差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打开了锦囊。里面是一块丝绢,被人小心叠放好。他将丝绢取出,摊开一看,不禁怔住了。
只见那小小的丝绢里包裹着一缕白发,用红绳系着,这缕白发细软柔韧,莹润亮泽,散发着淡淡幽香。夫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丝滑柔软的发丝,感受到那一丝凉意,霎时间心里一片空白。这股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觉颤栗不已。
夫差的心忽然就慌乱起来,手指微微颤动着,不敢再去碰触那些白发。他把目光移到文种身上,眼眸微微一缩,问道:“这是越王的发丝?”
文种坦然答道:”正是。”
夫差却不再说话,低头望着手中那一缕白发,神色复杂,心头纷乱如麻。
“文大夫,”夫差最终开了口,“他可有说什么?”
文种答道:“越王托微臣告诉大王,他已不再年轻,鬓发渐白,容颜渐衰,也愿大王能够保重身体。他虽未曾亲往探望,但心中所思所想,所愿所念,皆系于大王一人也。”
夫差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了,似乎无法承受那样的重量。他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和恍惚,半晌才启唇,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他…他可还…可还好么?”
文种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轻声应道:“大王放心,越王一切安好。”
夫差闻言笑了起来,声音轻轻的,如同被风吹散的羽翼,微弱而飘渺,缓缓说道:
“如此甚好,甚好。”
他握紧了手中的丝绢,指尖收紧,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触碰那人的心跳脉搏。可终究是一场空,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冷冰冰的丝绢,和那淡淡的清香。
文种站在他面前,默然无声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勾践对夫差的隐忍痴恋,与夫差对勾践的刻骨执念,原来都一样深重而苦涩,像极了缠绕在一起的蔓藤,难分彼此,生死相依。
他们彼此爱恋着对方,又彼此伤害着对方;各自伤痛着,又固执地不肯放开手;在无尽的挣扎纠缠中,耗尽彼此的生命。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对方,只能永远隔着冰冷的城墙与刀光剑影,隔着绵延无际的仇恨和杀戮,遥遥相望。彼此折磨,相互煎熬,直至地老天荒。明明是如此可悲的宿命,却又偏偏谁都走不出来。他们之间存在的唯一联系,也许就是这缕白发了。当白发落于彼此掌心之际,一切便也了然无余。
吴王将手中丝绢叠好,放入锦囊中。再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文种只听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文大夫请转告他,寡人心意不变,只等他亲手取回此物,再白首不离。”
文种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微笑,颔首应道:“大王放心,越王不会令您失望的。微臣此番前来,还有一事……”
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请大王屏退左右。”
夫差颔首,挥手遣散了下人们,只留下两名贴身守卫,这才重新开口说道:
“但说无妨。”
文种点头应道:“大王有所不知,今年越国旱涝交并,导致□□,死尸盈道,哀鸿遍野。越王不忍百姓遭此惨祸,特意命微臣向大王购粮,以解燃眉之急。越王言明,一旦粮草运抵,必将奉上重利回报大王,望大王体恤百姓,慨然允诺……”
夫差听到这里,微微蹙眉,说道:“此事寡人已知晓了。越国发生如此大的灾变,寡人又怎会坐视不理?若真有此事,必定会派出使臣协助越王,帮助运送粮草物资,并且会提供赈灾银两。”
文种见他如此好说话,反而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本以为自己会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夫差却轻而易举的就答应了他。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微臣代越王谢过大王。”文种拱手致谢,“相信有了大王援手相助,越国此次大灾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夫差不以为意地道:“你回去转告他,不必如此客气。如果真是出于他的本心,何须等到今日才肯开口求寡人?又何必故作姿态,弄这些虚情假意出来,令人不喜,也令人不快。”
文种怔了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夫差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不过既然他已经开口请求了,寡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若是真的袖手旁观,岂不是显得寡人无情无义,倒不如做个善人的名号来的痛快。此事寡人准了,大夫可以安心回去告诉越王了。只是这批粮草,并非是卖给你们,而是借。待此番越国渡过了这场劫难,粮食丰收之后,要连本带利的归还给寡人。”
文种听了,心中大为欣慰。他最怕的就是夫差会提出一些条件,以此作为交换。如今夫差没有提任何要求,仅仅只是要求归还粮草而已,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微臣替越王多谢大王慷慨之恩。”文种连忙又行一礼,语速飞快地答道:“既如此,那微臣也就先告辞了。待到粮草到位之时,越王定亲自备上厚礼,亲自前往拜访大王……”
“不必了!”夫差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希望再从他嘴里听见那些奉承之语。你只需替寡人转告越王,他欠寡人的东西,迟早要讨回来的。但是现在寡人不会勉强他,也不会去寻他。他也不必再三躲避,寡人只要他活的平安喜乐。别的话,便无需再说了。”
说完,他就摆了摆手,示意文种可以离开了。文种见状立刻躬身退下,离开之时并未发现夫差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