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请吧。”正在发呆的胡小七,被来迎接他的船工唤回了神,搭着朱焰的胳膊,走上了战船放下的悬梯,上了不知道多少级台阶,又绕了多少个弯,行过数重舱室,才来到一扇石门跟前。
“胡大人,请进吧,我大哥已经恭候多时了。”那船工做了个请的动作,就退出了这层,胡小七与朱焰对视一眼,那两名暗卫已经率先走上前,推开了石门。
石门后是一间普通厢房,木床木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房间中心摆了一具红漆木的棺材,上面雕龙画凤,式样繁复,里面还嵌套着一层黑色鎏金纹的内棺。
棺材后站着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肤色白净,身形精壮,褐色头巾束发,粗布短打装扮。此刻正持铁锉打磨棺角,刃尖与木料摩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想必哥哥就是在世鲁班,巧手匠杨孚杨大哥吧?”胡小七微笑着拱了拱手,对着眼前人说道。
杨孚瞟了一眼,这少年郎风姿绰约,比自己想象中的新官还要年轻,“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通判?”
“正是,小弟被派来绍兴府已有一年,早就听闻杨大哥巧手生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胡小七上前走了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近,“都说见棺发财,看来小弟今天来得巧了。”
“哼,你怎么不想,这是老子特意给你打的?”杨孚啐出口中铁钉,继续低头专心雕着棺材上的太阳神鸟。
胡小七仍是泰然自若地笑着,“这棺材如此精美,小弟自知不配。若是杨大哥真想杀我,那死了直接扔河里喂鱼了便是,哪里还用得着准备棺材。”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们这些当官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死了就活该被分尸,还配睡什么棺材。”杨孚说话间,手中锉刀在棺面剐出半寸深痕。
胡小七不在意地又夸了他几句,见他面色有所缓和,才从怀中掏出了他当年犯案的卷宗:“根据衙门的记载,杨大哥当年之所以被判入狱,是因为弘治三年,杨家匠承造贡船倾覆,当时船上有进贡的三镶如意一柄、吉绸袍挂二十五套、饶绸袍料五十件、沉香二十斤、桂圆五桶、南枣五桶、花卉扇一百柄、外加奇石三十座。”
“放屁!全他妈是诬陷!”胡小七未说完,那杨孚就拍案怒道:“他妈的江大头一年也找不到奇石三十座,还什么沉香南枣?老子跟弟兄们给他做船跑船这么多年,见也没见过,就因为那一次事故,倒是都推到老子头上,他们落了个干净!”
“杨大哥别动怒,小弟特意去查过河道衙门的记档,那年绍兴府根本未采办过沉香南枣。”胡小七将那手抄的卷宗从中撕成了两半,温和说道:“这些衙门写的东西,你我都知道,三分真,七分假。然而凭这三分真,惊堂木一敲,牢狱之灾怕是就难逃了。”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被冤枉的,怎么不去翻案,光撕了这手抄件有什么用?”杨孚语气有些烦躁,锉刀直指棺盖尖锐鸟喙:“你今日去把案底给我们兄弟消了,明日老子就散了这水寨,我们照样还做回平头百姓,省得你再白费口舌。”
胡小七眉心舒展,眼神却是凌厉,“杨大哥,这水寨里上上下下几十人,有冤案的怕不只是你一人。绍兴府过去十年来,冤假错案少说也有上百件,光是平几个案子,解决不了问题。今天官府放了你,明日找个借口便又能抓起你来,只要这官府不变,百姓的日子就不会改变。”
杨孚用力刻下一块木头,嘴里叼着一只铁钉含糊道:“那是官府的问题,不是老子的问题。你没能力改变那群狗官,那就别想来劝老子们下船。照你说的,我们这群戴罪之身,若是听了你的招安,前脚下船,后脚就被压入天牢。”
“小弟有没有能力改变绍兴府,还要仰仗诸位兄长。实不相瞒,小弟已经跟绍兴府周围的旗山、旋山、黑山几个山寨都谈妥。只要诸位愿归顺,小弟便上书请旨,在州府组建专属卫队,由通判直辖,专司监督现有官吏、侍卫及驻城军务。”
胡小七从怀中掏出一张写好的奏折,递给了杨孚,“诸位不仅能脱离罪身,不用再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督查绍兴府州的这些官员,有任何冤报或错报,诸位有异议,只要能拿到证据,均可上告于本官。”
杨孚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封墨迹未干的奏折,长长的赦免名单里,自己的名字郝然在列,眼神有些闪烁。
“而且杨大哥——”胡小七见他动摇,趁机逼近半步,声音直穿人心:“自诸位据守水道,商船几乎都不从这里走了。即便是有必经此路的商船,也是贿赂了官府,有官船护航。你们说是水匪,然没了过路的商船,那便是没了财路,空留一条清澈见底的河道,怕是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再往后又作何打算呢?莫不是真成了匪寇,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那与你口中这些逼良为寇的狗官,又有何二致?”
他这话字字如重锤敲在杨孚心头,这条水道已近乎荒废,再耗下去,确实只能去抢劫平民的渔船和货船了。他手指扣着棺材角上的木屑,眯起眼睛盯着胡小七说道:“你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凭这一纸空谈,就想让老子信你?说得好听,什么监军,都是幌子!我们这些人的话,那些贪官污吏、官官相护,怎么可能听?”
胡小七的手指也划过木刻的神鸟,语气真挚说道:“是啊,这绍兴府衙内,多年来江达一手遮天,州府已经如一潭死水。这时若有一颗石子搅起波澜,那便能漾起一圈圈的涟漪。而你们入府衙,就是更多的石子入水,这水越搅越浑,改变的机会才越多。在这官场中,总有人要往上走,而你们就如一把利剑,只要放在府衙里,总有一天会被他们拿起剑指对方,到时候可就没有什么官官相护了。”
杨孚呆坐于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锉刀,半晌,吹去了刀刃上残留的木屑,好似拿着什么易碎的珠宝一般,小心地将手边的刀、锉、斧一一放进了桌子上摊开的木制工具箱中,才缓缓开口:“小子,你可知,这是给谁做的棺材?”
胡小七绕着棺材走了几步,说道:“小弟若是猜得不错,应该是杨大哥给自己雕的吧?”
杨孚苦笑了一声,声音尽显凄凉,“老子自从做了这水匪,就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唯一寄托就是尽毕生所学,给自己雕这口棺材,想着等这棺材雕好,就带着兄弟们打入衙门,杀光狗官,一了百了。但是这口棺材一雕就是五年,心里总是觉得,还差一点。人呐,果然是能有活路,谁也不愿意硬走那死路去。”他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抚摸着倒映摇曳烛火的漆面,眼神复杂,“如今看来,也是不用再雕下去了。”
胡小七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翘起,心下了然此事便是成了。
“小子,我们弟兄的命都交给你,你若是到时骗了我们,我这锉刀再出鞘就是让你见识见识老子心上雕花的功夫了!”杨孚盯着胡小七,恶狠狠地说道。
胡小七低头垂眼,行了一礼,“那就请杨大哥,静候佳音了。”
说罢,转身准备离开,忽然见棺木的西北角放了一枚铜钱,趁杨孚不注意,将手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