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无罪者...也杀了我吧,就像你杀死任何一个罪犯一样。”
那天他究竟回答了是,还是不?他摩..挲着雕像回忆着,它在他的宽大手掌中如此纤细小巧,像孩童的玩..偶。正义女神的衣摆线条柔滑,金属的光泽就像他曾经给她的碎片的反光一样。冰冷,坚..硬,但在虚幻不定的预言与不知何时将会到来的命运面前,它是唯一真实可依的东西。
他翻过雕像,在它翻飞的衣袂之下看见了一行刻得有些歪扭的诺斯特罗莫文字:“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
正义到底是什么?莱拉给了他回答,但他并不满意。在女孩口中,那是一种虽然美好,但却并不具体的东西,像一轮高悬在头顶的天体,所有人都能在水里看见它的倒影,渴望它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很少有人能够真的触碰到它,关于它的定义被一次又一次地推翻重建,不同的时代赋予它不同的内核……
这些话,他都知道。他生来就知道。而莱拉也知道,她和他一样,生而知之——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但她就是知道。所以他们当然是同类,不是吗?
她不像那些脸上刺着刺青的奴隶,或成群结队地在街头流浪,随时准备发起犯罪的人,也不是工厂里的那些工人。虽然她也是一样的苍白,疲倦,饥肠辘辘,但她还有些从心底渴望的东西,无法被强权或情感所左右,亦不能被现实的黑暗所磨灭。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像是一块肉或一件衣服那么具体。人在饱受身体和心灵上的苦难的同时,还能保持对某种美好信念的追求,即使它完全看不见、摸不着吗?
当男人回想起那些社会边缘的人群时,他记起他们像被拔掉牙齿的狗一样驯顺,面对带刺的鞭子或拴在脖子上的电击器一味隐忍,而不知晓反抗或憎恨,哪怕他们被夺走金钱、孩子、乃至性命,却仍然只是麻木的时候,他感到酸涩,悲伤。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吗?是什么让他们这样顺从?
然而除了他们,以及莱拉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是手持鞭子的人,是握着电击器开关的人,他们是从同胞那里夺走一切的人。永远贪..婪,血腥,毫不掩饰本性。他们是另一种动物,是咬开绵羊喉管的野兽。那种残暴和狰狞多次让他感到震撼,而那震撼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肮脏而堕..落?
他不知道。
男人不知道。他还在观察,还在学习。那些在他具有意识之前就被根植在他脑海中的东西,文明,文化,繁荣,光明。如此华美而庄严的字眼,但此刻,那庄严已经染上了一层不详的灰翳。它们无法解释他所看到的一切。
低沉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苍白的男人手握雕像,将自己拉上一座尖塔,褴褛的衣衫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黑色弧线。城市中心的尖塔——“无面灰塔”,比一般的哈勃尖塔更高,它的尖顶装饰着张开翅膀的石像鬼和灰黑的哥特式艺术品,在钟声里岿然不动。
他爬上一栋塔楼,在老位置——原本放置着石像鬼的洞窟里蜷缩起来,继续思索。过往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划过,他回忆意识中的所有的一切只用了不到一秒钟,包括那些幻象——他马上又想到那个关于爆炸和种种预兆的幻象,他这几天又看见它两次。
一次是他缩在莱拉重新拓展开的床铺上时梦到的,醒来时还是心跳加速。另一次是他偷看一个市民手中拿着的报纸时看到的——那张报纸上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刊登着一则“本地出现离奇杀人幽影”的消息,而买报的人只是笑着摇头,认为这很荒谬。
令人生厌的预言。
他无法关闭它,当它在他耳边诉说时,他只能被动地倾听,像一个在酷刑中被割掉了眼睑的人,没有保持盲目的权利。更不用提有时它带来的抽搐痉挛与意识丧失了。这在追逐与狩猎中足以为他带来数道伤口,带来莱拉皱起来的眉头和数道绷带以及药膏,尽管他无数次告诉她,他不害怕这些东西。
他吞咽了一下,逼下翻涌的唾液。他很少有过吃饱的体验。大多数时候他得到并吃下的食物的份量不足以完全平息饥饿,但足以让它变得可以忍受。
就像一场噩梦,除了饥饿,唯有哭泣与悲叹交织出的摇篮曲为其伴奏。这世界本身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世界应当是这个模样吗?每个夜晚他将自己蜷进那个小小的栖身之所时都在想。
哦,说到床铺,因为他已经长大太多,从前的床已经睡不下他们两个了,所以莱拉挪开床边的窄柜子和装满医疗用品的盒子,用帆布与金属支架重新拓宽了一部分。这不正常,没有正常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小孩长成一个比所有人都更高大的成年人。
但莱拉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本该如此。所以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好像他们本就是同类一样。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罪犯抱有那么深的感情。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但男人还觉得不够。他还有许多东西想问,在这之中,有一个问题让他尤为不安。